慕容雪村:大國崛起的十二個瞬間 3-2
(三)
2011年4月19日凌晨兩點,徐武用木棍和床單絞彎窗上的鐵柵欄,鑽出了武鋼第二醫院精神病科的大樓,外面是一個生滿雜草的院子,時當深夜,警衛已經熟睡,他輕輕推開鐵門,一步步走回闊別已久的正常世界。
這不是他第一次出逃。2007年3月底,他利用無意中撿到鋸條和8個夜晚的秘密工作,鋸斷了幾根窗欞,逃出了這座戒備森嚴的醫院。但僅僅一個月之 後就被警察抓獲,重又投進這座由水泥、鐵門和鐵柵欄組成的建築,在此後近四年的時間中,他一直被關押在這陰暗堅固的堡壘之中,吃著難以下嚥的食 物,定時服用那些效用不明的藥片,有時還會被電擊和毆打。他曾長期被單獨囚禁,有兩年多沒見過真正的陽光,幾乎見不到家人朋友。但在正式文件中, 他並非罪犯,而是一位病人。
徐武1968年出生,家庭成分是工人,如果中國的政治教材沒說錯,他就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之一。21歲那年,他從技術學校畢業,成了武漢鋼鐵集團 公司的一名職工,按官方報導,徐武不算一名好員工,他曾曠工,也曾違反勞動紀律。但徐武不承認這一說法,他說自己的缺點只是「認真」,在中文中, 這個詞也有執拗、倔強的意思,有時也指過分關注自己的權利。這就是徐武被長期關押在精神病院的原因,不過並不奇怪,在大國崛起時代,在權利被普遍忽視的地方,過分關注自己的權利常常會被認為是一種病。
從2003年到2006年,徐武和武鋼打過十幾場官司,原因是他認為後者剋扣了他的工資。開始還不算太壞,經法院調解,武鋼答應給徐武經濟援助, 但不是因為他們做錯了甚麼,而是因為他們崇高的人道主義精神。徐武不肯接受這樣的調解,他說,他固然需要錢,但更需要一個說法,一個有明確輸贏的結果。
徐武的對手是一個超級商業王國。武漢鋼鐵公司是世界第四大鋼鐵企業,在全球五百強中排名第340位,其總部佔地超過21平方公里,有數十萬名員 工、數千億資產,以及數不清的子、分公司,它擁有自己的學校、醫院和警察機構,它的管理者享受政府官員待遇,或者本來就是政府官員。需要一提的是,它還是全國文明單位、全國企業文化建設優秀單位——它的文化是「以人為本,誠信為先」。在大國崛起時代,這樣龐大的「文明單位」可以讓一些人很幸福,也可以讓一些人很不幸福,徐武就屬於後者。自從拒絕了武鋼的人道主義援助,他開始品嚐中國當代生活最辛辣的那一部份,他開始遭受傷害,多次被打至流血住院,多次被侮辱、被囚禁。每次被傷害之後,徐武都試圖反抗,而每次反抗之後,都是更嚴重的傷害,最後,他只能逃離武漢。
2006年12月16日,徐武在北京大學門口被幾個警察逮捕。官方的說法是徐武揚言要在天安門廣場發動爆炸,而且還在他的背包中發現了炸藥配方、 電工刀和用於製造炸藥的材料。但徐武否認這一切,他說自己只是到北京尋求法律援助。
2006年12月31日,武漢街頭一派盛世氣象,市民身著盛裝,笑逐顏開地準備迎接新年。入夜之後,中央電視台將播放一台歡慶的晚會,慶祝這個輝煌的時代,讚美仁慈的政策和政府的恩情。就在那一天,徐武被押進了那棟被鋼筋鐵柵環繞的大樓,開始了長達1571天的治療生涯,那時他的家人都不在場,他換上了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側臥在狹小的床上,就像一隻被火車碾過的盛世斑馬。
五個月之後,徐武穿著一身破舊骯髒的衣服走進天安門廣場。那是他第一次出逃後的故事。在此前的一個多月,他住在北京的橋洞中,靠撿飲料罐和塑料瓶為生,他曾經向許多政府機構求助,但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結果。那天是5月1日,另一個盛大節日,天安門廣場正處於嚴謹有秩序的歡慶之中,來自中國各地的遊客懷著自豪而敬畏的心情走進這個廣場。徐武找了一處稍微空曠的所在,在晴朗的天空下點亮了一支蠟燭。這舉動自有其傳統,早在47年前,四川人何明淵就做過同樣的事,後來他被投進監牢。徐武的待遇好一些,他被投進了一座像是監牢的醫院。
徐武的蠟燭是一個謎語,謎底很難猜到,當他在天安門廣場舉起這支點亮的蠟燭,他想告訴人們:此刻,1200公里外的武漢正處於暗無天日的黑夜之中。
從某個意義上說,徐武是幸運的。他的病友要交錢才能治療,他不需要,他享受的是免費醫療。也許是醫院認為他的病情過於嚴重,所以他們拒絕讓徐武接受探視。他年邁的父母一次次來到這堅固的堡壘前,又一次次失望而歸,從2007年到2011年,他們一共被拒絕了86次。他們向法院起訴,法院不肯受理。他們找醫學專家來鑑定徐武的精神狀況,醫院堅決拒絕。他們和自己的兒子相距只有幾公里,卻如同遠隔陰陽兩界。
2011年4月19日凌晨兩點,徐武逃出精神病院,他跟朋友借了2000元,坐火車來到中國南方的大城市廣州,在一家專業精神病院中做了鑑定,結果未顯示徐武患有精神病,只是「情緒抑鬱,自我評價稍低」。接著徐武向新聞媒體求助,在一家電視台講述過自己的經歷之後,4月27日,就在電視台的院內被七名身穿便衣的男人強行押走,其中六人身份不明,另外一人自稱姓周,但後來查明,他並不姓周,真實真份是武鋼的一名保衛幹部。
徐武事件引起了廣泛關注,記者們走訪了他的家人和鄰居,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徐武精神正常。徐武曾要求在湖北之外的地方進行精神鑑定,不過最終的鑒定報告還是湖北方面出具的,這份鑑定顯示徐武確實患有偏執性精神障礙,「建議住院治療」。他的父母沒有聽從建議,他們把自己的兒子接回了家。在這份鑑定報告之後,媒體不再關心徐武的消息,正如你們所知,需要報導的事情太多了,他們忙不過來。
回家並不代表自由。照徐武的說法,他依然活在重重障礙之中。2011年8月,他從家中逃出,但很快被監視他的人押回。12月,他再次來到北京,在那裏生活了43天,每天上網求助,大多數時候都在講自己的遭遇,也常常關心別人,但幾乎無人回應,很明顯,他的事情已經「熱」過了,不可能再次熱起來。43天之後,他再次被押回武漢。此刻他正在家中學習法律。關於未來,他有兩個計劃:第一是「忍耐」、「等待命運」;第二個計劃與法律有關, 他已經是法定的精神病人,沒有一家法院肯受理他的訴訟,但他依然對法律滿懷信心。要「學習法律、研究法律、宣傳法律、普及法律」,我問他是否準備考律師,他說他對考試沒有信心,只打算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徐武44歲,還沒有結婚,他希望能夠早日找到自己的愛情。早在2006年,他曾經遇見過一個喜歡的女人,不過遠遠談不上愛情,「只是聊過幾次天而已」。在漫長的精神病院生涯之後,他已經和那個女人失去了聯繫,徐武說:她肯定已經結婚生孩子了。
(四)
2010年11月29日上午8點,鍾光偉被推進南京胸科醫院的手術室。兩個多小時以後,醫生從他的肺中洗出了15瓶渾水,水中有許多黑色的顆粒和棉絮狀的物質,共計約8000毫升。但這並非全部,因為這次手術只清洗了他的左肺。
鍾光偉生於1973年,只讀過五年書,然後就輟學回家,像他的祖父、父親一樣,在貧瘠的田地中刨土尋食。他有3個孩子,這肯定違反了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根據這政策,超生的孩子要繳納罰款才能取得合法的戶籍,這對鍾光偉來說是不堪承受的負擔。在中國近60多年的歷史中,最勤勞、最辛苦、最貧窮的就是鍾光偉這樣的農民,他們是這個國家的二等公民,沒有工資、沒有退休金,年復一年地耕作,換來的也只是勉強的生存。在大國崛起時代,中國政府免除了延續幾千年的租稅,這讓一些農民過上了稍為輕鬆的生活,但對鍾光偉這樣的赤貧者來說,情況並沒有太多好轉。
2006年11月,鍾光偉告別妻子和孩子,在山西大同的一家煤礦找了一份打岩石風鑽的工作。山西省是中國的產煤大省,幾十年來,從這裡輸出的煤炭 達數百億噸,是大國崛起最重要的能源基礎,許多人因此發了大財,山西省也因此成為中國污染最嚴重、勞動事故最多的省份。大量礦工在極為危險和骯髒的井下採掘,他們大多沒有勞動保險,也沒有安全保障,許多人死於不見天日的地底。他們的死亡是大國崛起的一部份。
鍾光偉工作的地方曾是中國的佛教聖地,離著名的雲崗石窟只有4公里。但在大國崛起時代,這裡的人大多都不再崇拜釋迦牟尼,他們更崇拜煤。為了多賺錢,鍾光偉每天都要在巨大的噪音和遮天蔽日的粉塵中工作十幾個小時。四個月之後,他開始感到肺部疼痛,經常咳嗽,但他沒有停止工作,在疼得難以忍受之時他會請醫生給他輸液,然後第二天照常開動風鑽,任粉塵飄在他的臉上,飄進他的肺裡。
2007年春天,鍾光偉的健康已被摧毀,他的體重銳減,咳得越來越厲害,他懷疑自己得了塵肺病,到大同市衛生檢驗檢測中心要求體檢,但被醫生拒絕,理由是:塵肺是職業病,他們需要先確定鍾光偉「有職業」才能給他檢查。
這意味著他要先拿出一份勞動合同,這對鍾光偉來說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因為他只是一位農民工,「農民工」是典型的中國特色詞語,說明他同時具有兩種身份:農民和工人,農民是他不可改變的階級屬性,工人是他實際做著的工作。在大國崛起時代,這樣的人超過一億兩千萬,路是他們修的,樓是他們蓋的,一切繁重的、危險的體力工作都是他們做的,但同時他們也是這個國家最被輕視的一群,常常被當成不安定因素和嫌疑人員,他們有流不完的汗、使不盡的力氣,卻很少有法律意識,大多數都不知道用勞動合同來保護自己。當權利受到侵害,他們只能默默忍受,因為他們拿不出一份勞動合同,而你知道, 中國是個講法律的國家。
鍾光偉回到工作的煤礦,希望礦上能夠給他開個證明,但被拒絕了。在他們眼中,鍾光偉已經成了一個明顯的負擔,他們實在沒理由自尋煩惱。無奈之下, 鍾光偉向大同市南郊區勞動局請求裁定,這是異常艱難的旅程,需要賠無數笑臉,說無數懇求的話,他劇烈地咳嗽著,在這城市的馬路上徒勞無功地蹣跚往返。三個月之後,勞動局的裁定出來了,他們不承認鍾光偉和煤礦的勞動關係,理由是大國崛起時代的典型理由:鍾光偉不認識煤礦主,所以他不曾在煤礦工作。
現在他只能向法院起訴,還是同樣的旅程:賠笑臉、說好話、蹣跚往返,一次又一次。一審之後還有二審,一切再來一次。最後鍾光偉終於拿到了那份判決,法院認定他和煤礦存在事實勞動關係。於是,在長達一年的艱苦卓絕的努力之後,鍾光偉終於贏得了檢查身體的權利。 <待續>
肥皂箱上竟無《言論自由》寧非21世紀台灣怪談?
掛羊頭賣狗肉的XX勾當 可以休矣!
企圖藉勢藉端壓迫別人妥協或低頭的人 令人心寒與不齒!
(詳見http://blog.udn.com/ray35/4502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