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搖的燭火,在黝黑暗夜中顯得孱弱,連輕輕吹口氣都可能熄滅。我一字一字寫著,綴補父親未完整的序文。就剩下幾行。客店外來了數十聲亂蹄;大概驚起幾隻鴉雀,撲翅而飛去,飛翔!聽得出有些人下馬,有幾聲吆喝,可能分往幾處出入的位置。有人進到店裏,似與店家交待。然後,是一段時間靜默,怕是要觀察我有無動靜。我住的房在二樓,上得梯來要轉右最後一間。
--前145年,遷生龍門。
--前110年,太史公談逝。遷任太史令。
--前104年,遷與與唐都、落下閎訂太初曆,改正月為歲首。
司馬世系畢生冠上太史官銜是個生命無法承受之重;也許太史官銜是種生命的極度反諷,客觀述事成了主觀判斷的隨扈、僅能茍活喘息在主流價值不留意的小小夾縫。而終究,父親下決心要終止這些假設性的天命承擔,面對面與闌尾情結作了斷。他說了,「序略,以拾遺補闕,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言已一家、雜語已整,就俟聖人君子。「俟」了沒有,父親有生之年應該是沒有。
我們活在一個這麼光怪陸離的年代。作為嫡傳,必須隱姓埋名。我的姊姊,作了關西孔子楊忠的曾曾祖母,青史添名。而我,這門的司馬獨子,成為史上的「未記載」,藏之名山。父親藏了的,不只是手稿簡篇,還有一份螻蟻求活、體認到生存原來如此不堪的茍且,不想公諸的體認;以及一份對祖父的愧疚,因為此後,司馬家不復任太史官銜。承自大周以來的顯性「天官」血統,驟然切除。於是,我想起父親求刑換命。
人正要上樓。腳步聲之外,還有多把鐵器撞擊牆面梯木的聲音。我只能全心的將這些寫完,顧不及其他。幾年的追捕奔逃,我已經疲憊、而且厭惡。想到外頭驚起的鴉雀,飛翔阿!是因為有寬大的胸襟與羽翼,還是因為終於棄絕了皮囊。或許,只是因為要張開一雙嚮往的翅膀。我趕緊低頭校對每一個文字。
--前99年,遷「誣罔」獲罪。
是日,父親等在大堂正襟危坐,父親說,「當不致罪及九族,不至於。」我點頭,心裏還是極度忐忑不安。就在遲遲下不了決定反反覆覆時,侍衛進到屋內,將父親拉住縛起雙手,又周身綁了數圈;其中一個,還轉過身來仔細端詳我一番。我正視他的眼神,父親料不希望我在臨難還表達一絲絲對茍且的企盼。父親不著官服,儀態一樣頂天立地,昂首望向天;是徒呼奈何、還是無語的問。對父親來說,就死,是什麼終結?是自我意識、感官、呼息?是清志、理想抱負?還是天命?應該,或者會用什麼態度來面對?我清楚父親的意志,但他的步伐顯是有些躊躇。
以為那就是與父親的最後相望。幾個月後,事情有了轉寰。「死罪欲腐者,許之」。記得當天父親返家時,噙淚使力攙著屋牆、桌椅,勉強行走的模樣。此後,不只是身體上像禁宮閹宦;家傳世襲直筆治史修春秋受了腐刑;仕途上坦言表志的清高,同時被切除。父親從此噤聲默然,再不對人事辯駁議論。言談少,是不是就沒了看法主張,那也絕對不是。交際少了,走出門外,外頭多的是未以死明志的揶揄、譏諷。父親隱忍,因為認為「行莫醜於辱先」,終究有未竟之事。但父親真正承受的,是「而詬莫大於宮刑」。文儒的教養有什麼好?逆來順受、隱忍、承擔不作聲嗎?
開始埋首書案,不間斷翻閱、眉批、圈註百來份文獻史料,日夜疾書。好似要趕在那個時日之前必須完成一般。時而喃喃,「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編名世家,世家意好。」忠信行道,不就是直書輔拂股肱之臣之德性;而三十輻共一轂,也直指人君應察納忠言,始能運行無窮。
有時端坐於床緣,像是握住祖父的手,應允一個承諾。有一次,父親正色與我對坐,說了「司馬氏世主天官。至於余乎,欽念哉!」至於余乎,看來就是到父親為止。父親不想由我口中說出,免辱先人;但父親清楚,這長年自付的天命,是該有一個斷然結束。如果史官不能推之以理、述之以實、原始察終,需要動輒體察上意,時有詆毀刑獄之災,其文必有頌德之虞;要見盛觀衰不啻是空言。而見盛觀衰,註定讓父親在仕途殿前,扮演逆耳。
出獄後,父親卻升官了,更近君側、也更謹言慎行。父親明白,不容再有第二次失誤。對於李陵,雖不無因愛其祖飛將軍李廣的勇廉,而愛屋及烏;對於貳將軍分撥五千兵與李陵抗虜八萬軍之役,也只能對是役加以白描紓發,「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於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餘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陵既至期還,而單于以兵八萬圍擊陵軍。陵軍五千人,兵矢既盡,士死者過半,而所殺傷匈奴亦萬餘人。且引且戰,連鬬八日,還未到居延百餘里,匈奴遮狹絕道…」父親所指,自是將帥粗率判斷情勢,輕心行軍之不是。
《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