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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天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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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ytofin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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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推薦人 (6)

花箋
柏田
* 六月 *
喵永
雪姬
陳明裕(阿川)


    飄搖的燭火,在黝黑暗夜中顯得孱弱,連輕輕吹口氣都可能熄滅。我一字一字寫著,綴補父親未完整的序文。就剩下幾行。客店外來了數十聲亂蹄;大概驚起幾隻鴉雀,撲翅而飛去,飛翔!聽得出有些人下馬,有幾聲吆喝,可能分往幾處出入的位置。有人進到店裏,似與店家交待。然後,是一段時間靜默,怕是要觀察我有無動靜。我住的房在二樓,上得梯來要轉右最後一間。

--前145年,遷生龍門。

--前110年,太史公談逝。遷任太史令。

--前104年,遷與與唐都、落下閎訂太初曆,改正月為歲首。

    司馬世系畢生冠上太史官銜是個生命無法承受之重;也許太史官銜是種生命的極度反諷,客觀述事成了主觀判斷的隨扈、僅能茍活喘息在主流價值不留意的小小夾縫。而終究,父親下決心要終止這些假設性的天命承擔,面對面與闌尾情結作了斷。他說了,「序略,以拾遺補闕,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後世聖人君子。」言已一家、雜語已整,就俟聖人君子。「俟」了沒有,父親有生之年應該是沒有。

    我們活在一個這麼光怪陸離的年代。作為嫡傳,必須隱姓埋名。我的姊姊,作了關西孔子楊忠的曾曾祖母,青史添名。而我,這門的司馬獨子,成為史上的「未記載」,藏之名山。父親藏了的,不只是手稿簡篇,還有一份螻蟻求活、體認到生存原來如此不堪的茍且,不想公諸的體認;以及一份對祖父的愧疚,因為此後,司馬家不復任太史官銜。承自大周以來的顯性「天官」血統,驟然切除。於是,我想起父親求刑換命。

   
人正要上樓。腳步聲之外,還有多把鐵器撞擊牆面梯木的聲音。我只能全心的將這些寫完,顧不及其他。幾年的追捕奔逃,我已經疲憊、而且厭惡。想到外頭驚起的鴉雀,飛翔阿!是因為有寬大的胸襟與羽翼,還是因為終於棄絕了皮囊。或許,只是因為要張開一雙嚮往的翅膀。我趕緊低頭校對每一個文字。

--前99年,遷「誣罔」獲罪。

    是日,父親等在大堂正襟危坐,父親說,「當不致罪及九族,不至於。」我點頭,心裏還是極度忐忑不安。就在遲遲下不了決定反反覆覆時,侍衛進到屋內,將父親拉住縛起雙手,又周身綁了數圈;其中一個,還轉過身來仔細端詳我一番。我正視他的眼神,父親料不希望我在臨難還表達一絲絲對茍且的企盼。父親不著官服,儀態一樣頂天立地,昂首望向天;是徒呼奈何、還是無語的問。對父親來說,就死,是什麼終結?是自我意識、感官、呼息?是清志、理想抱負?還是天命?應該,或者會用什麼態度來面對?我清楚父親的意志,但他的步伐顯是有些躊躇。

    以為那就是與父親的最後相望。幾個月後,事情有了轉寰。「死罪欲腐者,許之」。記得當天父親返家時,噙淚使力攙著屋牆、桌椅,勉強行走的模樣。此後,不只是身體上像禁宮閹宦;家傳世襲直筆治史修春秋受了腐刑;仕途上坦言表志的清高,同時被切除。父親從此噤聲默然,再不對人事辯駁議論。言談少,是不是就沒了看法主張,那也絕對不是。交際少了,走出門外,外頭多的是未以死明志的揶揄、譏諷。父親隱忍,因為認為「行莫醜於辱先」,終究有未竟之事。但父親真正承受的,是「而詬莫大於宮刑」。文儒的教養有什麼好?逆來順受、隱忍、承擔不作聲嗎?

   
開始埋首書案,不間斷翻閱、眉批、圈註百來份文獻史料,日夜疾書。好似要趕在那個時日之前必須完成一般。時而喃喃,「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編名世家,世家意好。」忠信行道,不就是直書輔拂股肱之臣之德性;而三十輻共一轂,也直指人君應察納忠言,始能運行無窮。

   
有時端坐於床緣,像是握住祖父的手,應允一個承諾。有一次,父親正色與我對坐,說了「司馬氏世主天官。至於余乎,欽念哉!」至於余乎,看來就是到父親為止。父親不想由我口中說出,免辱先人;但父親清楚,這長年自付的天命,是該有一個斷然結束。如果史官不能推之以理、述之以實、原始察終,需要動輒體察上意,時有詆毀刑獄之災,其文必有頌德之虞;要見盛觀衰不啻是空言。而見盛觀衰,註定讓父親在仕途殿前,扮演逆耳。

    出獄後,父親卻升官了,更近君側、也更謹言慎行。父親明白,不容再有第二次失誤。對於李陵,雖不無因愛其祖飛將軍李廣的勇廉,而愛屋及烏;對於貳將軍分撥五千兵與李陵抗虜八萬軍之役,也只能對是役加以白描紓發,「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於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餘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陵既至期還,而單于以兵八萬圍擊陵軍。陵軍五千人,兵矢既盡,士死者過半,而所殺傷匈奴亦萬餘人。且引且戰,連鬬八日,還未到居延百餘里,匈奴遮狹絕道…」父親所指,自是將帥粗率判斷情勢,輕心行軍之不是。

《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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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天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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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ytofin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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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推薦人 (4)

花箋
喵永
雪姬
陳明裕(阿川)


    腳步聲漸大漸多,我的心思一直在完成這補闕篇文。太史公書稿已置於名山,俟後世賢人君子。作為人子,我虧欠父親的,是幫父親生平撰述,以司馬家嚴謹到不稱己功、不避己非的文字風格。好似有第二批人上樓,看來這次侍衛勢在必得。我突然在想,當初父親壯遊山水,會與先賢遺風有多麼親近;浮沅湘、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遙禹治九川之雄心,自楚歸時是攜回多遼闊的視野。走過父親的足跡,才真正與父親並行,明白司馬家「天官」世襲的自豪。

--前91年,遷撰《報任少卿書》。

    父親深知獨木之難支,覆少卿書時說了,「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這回,這已不是甫自「於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滿腹才雄的新任太史,而是險些丟了性命獨鬱悒而難與誰語的閹人。

    父親每整理公文聖諭,看著每一個當事人的罪判,放逐、充家、賜死,遇著被縛出門庭就刑的舊識,何嘗不搖頭。眼見劉氏家業樑傾牆穨,殷鑑歷歷,何嘗不涕泣。人生最大的悲劇,或在於明白結局,仍不得不前往,又不容得掙扎。這些,父親只能表達在字裏行間,「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恒克己而複禮,懼志行之無聞。諒才韙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雖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

    但是父親終究失了分寸,在覆少卿時不慎提到,「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覆了少卿當晚,父親晚了約莫一時辰回。我們同往常一般用膳,父親舉起酒杯說了,「交付之事都一直在心上?」我沒反應過來,父親接著說,「我直率壞了事!不意在覆少卿時,提了太史公書。」我煞時懂了。我知道時間會到,沒想過這麼快。「我敬父親!」我舉起杯。

    三更時分,父親著庶衣,攜著抄本,「兒!抄本我提去城內藏匿。手書委你處置。」我向著父親雙膝跪地,磕拜再三,他老人家走來扶起我就往懷裏擁,直說「好!好!好!曉得,曉得。」父親不掉淚的,但我看著他老人家拭著雙眼。父親別過身走時好像要問,「後悔是司馬家的孩嗎?」不!一點都不!一點都不的!
向著城外走過兩個街口,有一個農家打扮的漢子早早候著,「少爺,換個裝束!我領你出城。」原來父親晚歸是先行去打點。此後,我就沒再聽過任何有關父親的消息。偶而在客店酒食間聽得京城來人提過,「任少卿也就刑,死了。」

    來人敲門,斷斷續續。我提筆落下最終篇文字,趕忙用油紙層層包了,塞置於半滿茶水壺中,我想這些人是搜不到這裏頭的。外邊來人聽不見人應,敲的更急促劇烈、使勁的連拍、最後將門撞開。於是,我昏黃的看見門前立了幾個重盔士卒。其中,有人拔出兵刃,大步走近。我在龍門,河山之陽的客店中,所有的開始與結束。

--前89年,帝輪台罪己,詔「…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

   
死亡,像一朵花落水前顧影再三,就這回顧,見證曾經存在。而被碌碌水聲帶走的,是墬落時那一聲驚嘆。該來的!而可堪告慰的,是父親完成先人遺願;司馬家有子承襲司馬世家的行止,不任官職,儀態一樣頂天立地,像父親昂首望向天。蒼頂雁行,扶搖九天。

--年未可考,遷有子,曰「瀟湘悵嘆,曲壑荒煙;千秋浩浩,古今空唱;香風一念,解龜郊野;水雲拍岸,何似南柯。」第七十一,計百三十一篇。


《其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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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天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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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ytofin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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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箋
喵永
雪姬
陳明裕(阿川)


    但讓父親真正痛心的,是對於李廣老將軍一門英名以恥為終之不忍,父親寫道,「單于既得陵,素聞其家聲,及戰又壯,乃以其女妻陵而貴之。漢聞,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敗,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為恥焉。」對照自身處境,父親只能在夜半無人聲時,孤自潸然。有時候夜裏,會聽到父親驚恐至極的哀叫聲。幾次我急奔到父親房裏,只見他盜汗如雨,低頭揮手要我回房。我無從平復父親的傷痛,也竟夜無法再入眠。那是一種極欲擺脫,卻無從棄之而去的傷疤。正如我在不斷遠離京師途中,經常在門戶被風吹開時驚醒;或是夢見太史公書被公門強行取走的恐懼。


    那晚,我們一起用膳。父親說,「我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那時候,我確實著急充飽腹笥,待有朝一日報先人之職志、隨明君以效邦國。」我點點頭。「無奈,今日是個如此下場。」我急忙搖手道,「父親要成一家之言,自是有百般橫逆,談何如此下場。」父親頷首,臉上淺淺的笑。接著,父親突然嚴肅的執起我的手,「太史公書若成,京城不可久留。我無從遺你官職厚祿,但為人處事治學,俱已恭謹身教。你未來從何志業,我不便要求。但望將太史公書抄本置於宮闈乙份,手書本藏諸名山。我年少嘗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勉懷前賢聖君之德,擬之於今主,不勝欷歔。有幸,將手書置於本家值太史官之始,不也是一個交待。」父親果然是要在他身上對司馬世系的太史官銜做個結束。本家值太史官之始,已經交付了太史公書的著落。

   
次日,父親每完成乙篇,校正再三後就與我另作抄本,抄完,父親會親再校對。日復日,原來空盪的書房,一張書案接著一張的擺,簡冊愈堆愈高。我就是研墨、遞茶、備冊,以及抄文。偶而與父親的眼神交會,表情中有一些肯定、嘉許;父親也會看著我手抄,偶而指點。父親治學淵博,句讀訓詁無不嚴謹。與父親朝夕相處,未嘗如此親近。從那日起,我甚少出門。日常用品父親自宮中返回會順道攜帶,慢慢的,鄰里似乎不記得或許也不再特別提及司馬家還有個與父親相依的兒。

偶而,宮中會有人來過問這司馬家成天在作什麼?自從皇帝削去兩篇本紀之後。這或也是父親給就近看管的主要緣由,將這偶不受控制的司馬言論加以監禁。我突然懂得父親趕在那個時日之前必須完成的心情。太史公書愈接近完成,我們心情就愈緊繃與不安。

--前91年,巫蠱之禍,太子據自縊。牽連者眾,歷數十年。國祚動搖。

    這世代缺乏一種道德良知,一種多面向納言的系統,而成見是價值判斷的基線。當直言不討喜,成為政治錯誤,此後,只要是司馬一家之言,必定有疏漏,必須加以撻伐。父親就席坐皇帝左近,彼此時以眼神對峙。只要不服胤擁護我方的論點信仰,從不屑溝通、輕視、敵意,到意欲除之而後快。雙方自意志上的對立,到草木皆兵鎮日的僵持。猜想,皇帝在與父親同殿的過程中,是否經常享受這樣意欲上戮虐對方的快感。只有意識形態上的塗毒,較之於其他人的下場,父親已然算是幸運。

    當權既得利益者害怕失去,熱愛權利者竭盡心力攬權。「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其本是什麼?不外是國本民生社稷。而史冊教訓的事實卻是,「獲致權力」經常才是雙方最終標的;信仰、德性都只充作立言、正當化的利用工具與說辭。父親原就懂的,現在是深切體認;體認到史跡變遷過程,造成由盛而衰這些原因的不可逆。以史為鏡,這面鏡只用來供奉著蒙塵,甚少人是用來審視自身。

   
於是,父親愈來愈急切的想要脫離。因為不與現行軌跡平行,作不到忠實記載、擺脫不了意識形態的文意牽制、也放不掉情緒的修辭。此時,父親終於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

    當權者或有一方影響力者,輕乎、未善加審思、甚或刻意操弄資源對立。於是,在神格化、我是你非的簡單邏輯下,彼我的連繫從互不信任到嫌隙對方之存在,直至非你死我活不可。宵小、投機主義者大搖大擺行於彼此的偌大間隙,伺機謀取漁翁之利。這猜忌日漸深厚、尖銳。馳道埋的桐木偶人出土,見證猜疑凌駕君臣之倫、撕裂父子之親的橫禍。一場數十年動搖國怍的殺戮,那些疑是謀反、偽指謀反、施巫蠱,以及被逼反不得不自縊的太子。

   
牽連皇戚事小,黎明百姓此後不得安定事大。歷朝由盛而衰,本應忠錄於簡冊。時值皇帝昏昧、龍體久疾,丹術信仰不容諫言,父親萬不會不清楚此時無力可施。「勢已至此!」所幸全書將成,父親已著手寫序。同時,我隱約的感覺與父親分離時日越來越近。

    倒是這時候,有人還認為父親如此接近天威、想是如若父親建言幾句,足以避禍。

《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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