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鐘聲響起，學生們蜂擁而出，沒多久學校就成了半空狀態。
我開始收拾包袱，準備向腳踏車棚移動。
忽然間，我注意到地上的藍色束口袋。
泳具可不能忘記帶回去啊。
提起袋子，混著池水與汗水的浴巾讓袋子沉甸甸的。
打開袋子，某種味道衝進鼻腔，那是只有學校泳池才有的特殊味道。
收起袋子，像是把多年前的回憶塞進去一般小心翼翼。
這一天彷彿就在短短的兩節課中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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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不算普通的日子，就像字面上的，只有那一點點特別。
小小的、特別的一點，是牆上那一張體育組的通知。
如此奇妙而漫長的一段過程便是從這裡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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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單子到底有甚麼特別？我著實記不清楚。
現在回想起來就只是一張普通單子而已。
沿著面前的階梯向下走，我慢慢地回想詳細內容。
四式五十公尺單項，以及兩百、五百公尺接力？
沒錯，那是一張班際游泳比賽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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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大概要往前拉到大約六年前，是我剛學游泳的年紀。
曾經因為落水意外而瀕臨死亡的經驗，讓我對水有極大的恐懼。
現在想起來都會覺得身體發毛，但也因此我決心要學會游泳
一星期兩次，照三餐划手、打水、換氣，嗆水無疑是家常便飯。
對於只有一百二高度的我，一米六的深度根本就像個無底洞。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有如水中的一條蛟龍，在水中來去自如。
但過去畢竟是過去，技巧日漸衰微，到了僅能來回一趟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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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棚到了。兩手抓起安全帽戴上，扣上安全扣，差不多要出發了。
游泳......現在在學校我又是怎麼游的呢？
大概就是被體育老師操練，然後都擠成一團比五十公尺障礙賽吧？
排除這些可能還會有一些黑鮪魚捕捉行動之類的......
說真的，至此我都還不會覺得自己的泳技到了能夠見人的地步，
差不多就只是｢能游但是不快｣的那種感覺，直到被選上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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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綠燈了。踩起踏板，腳踏車自陸橋的頂端加速滑下。
流動的空氣像是翻湧的水花，順著耳朵向後流動。
這是什麼感覺？像是在記憶深處的一種熟悉感湧現。
那時，我覺得我好像在水中馳騁，像是水裡的海豚一般。
那是在黑暗中，鳳山體育館的游泳池。
高處的燈光把高亮打在水面，反射的光線隨著水波閃爍。
我從泳池的一端快速的游到另一端，雙手碰觸終點的牆面。
雙腳下放，兩端二十公分的差距讓我踩了個空，滑進水裡。
我張開雙眼，照進來的是透過水的光線
不過那不是泳池的燈光，而是微弱、帶點藍色的月光。
那一次差點就死掉了呢，在異鄉的水中。
這大概是我最不願意的死法吧。
我站起來，吸了兩大口氣，向起點游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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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號由綠轉黃，我按下了煞車讓車子停下
這時前面有幾個人拿著麥當勞的飲料穿越斑馬線。
我想起那天我們去了麥當勞，還吃了茶葉蛋和喝鮮奶。
麥當勞的一樓充滿許多顧客，而我們顯然佔了大部分。
我站在旁邊看著老師，將一張張的鈔票遞給店員。
我不解的是，為什麼老師明明可以不用花上這筆錢，
卻還是要砸重金一次又一次請我們飲料和食物？
每次都花上那麼大一筆，看了讓我覺得心疼。
在大家享受食物的當下，我默默看著眼前成堆的速食。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那麼多同學一起聚在一起吃東西......
我並不是個常吃速食的人，說實話速食我並不全然喜歡。
但是我還是吃了。為了不辜負老師的好意，與對我們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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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凹凸不平的路面加速行進，汗水沿著臉頰滴下。
上一次流了那麼多汗，是在什麼時候？大概是籃球賽那時吧。
回想當時的情形，到了現在就算給我一百個沙包我也照樣打破。
......
那天，我聽到了一句令我氣憤不已的話。
那是在球出了界，老師要求換人的時候。
｢那個老師怎麼可以這麼賤，這個時候怎麼可以換人｣
......
我忍住了。我沒有嗆回去，也沒有直接衝上前去打一架或是理論。
就算真的如此，老師大概也不會高興我這樣做。
我轉過頭去，繼續看著兩班比賽，但是我卻沒有看比賽的心情。
輸給了不走正道的假摔，我還是不服氣。
如果你們要這麼做，我也無法奈何，
但是你們現在惹到的，是由孫耀立老師所帶的一年五班。
今天你這樣子對我們，下一次我不會輕易讓你們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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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三四十分鐘過後，我到家了，推著車子走向停車場。
踏著穩健的步伐，和那時真是天差地遠。
星期四早上十一點四十分，我走在圖書館旁的磚頭路上，
雙腳僵硬，抓著袋子的手不斷地顫抖。我很緊張。
這可不是一場隨隨便便就能勝利的比賽，
這是煎熬的一戰，跨年級的強力競爭對手如雲。
我潛入水中，用盡全身力氣向前猛蹬。比賽開始了。
我感受著水的波動，想像自己是水的一部分，
四肢努力的擺動，將身體推向前去。
當時我的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除了一句話：

我真的好怕。

怕的不是不夠快，而是怕你們大家失望。
看見你們在籃球賽後的表情，那是帶著些許失落的笑容。
我不想看到你們的臉上出現那種表情，這是我的堅持。
就算抱病發燒也要前來看大家練籃球，這是我的希望。
或許大家會一起承受，一起走過，但是我寧願把這些都丟給自己扛。
我不想看到你們臉上有任何不開心，甚至是我自己幾乎什麼也沒有做，
卻還是吝嗇地一起分享了你們的哀傷。
我討厭什麼也沒做的自己，我不要因為少做一點就讓大家受苦。
那個過程是痛苦的，從小到大以來不知已經經歷了多少次......
我討厭如此的結局，我不要這樣就結束。
既然如此那我又怎麼能現在就因為緊張而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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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牆上的公告，我們成功進到了複賽。
令我氣憤的是，五班和三班的成績差了一秒鐘。
這次我還是輸了，徹徹底底的輸在這一秒鐘。
回到家中，耳邊熟悉的音樂節奏變得一團亂，
握在手中的滑鼠不規律地在螢幕上抖動。
我不斷反問自己，為什麼我做不到？
為什麼做不到當初給自己的承諾？
那天晚上，我沒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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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的同一時間，在同一條磚頭路上走著。
但是這次，我的腳沒有僵硬，雙手也沒有顫抖。
前一天晚上我早已下定決心，就算是抽筋也要游的最快，
就算是嗆水也要划得最用力，就算是沒力也要撐得最久。
賽前在池子裡不斷的練習轉身，希望能夠對比賽有多點幫助。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這是第幾次了呢？我實在數不出來。
不是太慢，就是不確實。十次裡面幾乎沒有一次能夠達成我的標準。
到底為什麼我這麼慢？我的大腦並沒有給我一個完整的解答。
只是在池子的那一個角落，一直不斷的繼續練下去。

在兩百公尺開始前，先比的是五十公尺四式男女單項。
好快。一樣是五十公尺，但是速度卻是天差地遠。
那種速度就像是在陸地上快走一般，在意識到以前就結束了。
這下子我的身體真不能停止顫抖了。不是因為冷，是因為害怕。
雖然單子上標示著十二點五十五分才開始，
但是還沒到五十分我們就已經在岸上等了。
那種感覺完全無法用言語形容，現場的狀況大概是如此：
七條泳道前都站滿了人，幾乎每個都人高馬大，
旁邊站著一排的人，有選手，加油團，老師，甚至是教官。
除了旁邊的觀眾，裁判與選手們默不作聲，等待鳴笛。
比完一排，下一排馬上跟上，完全沒有休息時間。
輪了將近二十組，接下來預備的是兩百接力。
在我還在努力思考泳姿的時候，裁判已經鳴笛了。
回過神來，我進到水裡，看著各班第一棒衝刺的情景。
或許角度不是很清楚，但是速度很快，不分上下，
沒多久就輪到我準備接棒。

五，四，三，二，一......零！
雙腳以巨大的力量推出去，到了水道線的藍色區塊底部。
雙腳打水，雙手划行，身體持續地前進......到對岸了。
碰牆，吸氣，轉身，潛水，只差最後一步......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個瞬間：我的腳滑掉了。

完全失去了轉身蹬牆的力道，明顯的慢了一大截。
我死命游了回去，把最後一絲力氣用在划手......接棒。
我爬上岸，感覺整個環境變得一片黯淡。我剛才做了什麼？
練習了上百次的動作，卻在這個時候失誤，而且還是大失誤。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無顏面對江東父老｣......
那瞬間我體會到了選手的沉重壓力。那是極大的、無窮盡的自責。
這已經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打發掉的事情，這是完完全全的失敗。
那一剎那我甚至有想過要不要乾脆直接去撞牆而死算了......
這種壓力遠比原本的大，大到超出我的預期。我做了什麼？
短短一秒鐘兩秒鐘，差距卻是十幾公尺......為什麼會這樣？
我進到樓梯間大哭了一場。對不起，我讓你們失望了......

走到室外，坐在殘障坡道旁的地板上。
距離下一場比賽還有將近兩小時的時間，我靠著牆壁休息了一下。
運動場上的風往臉頰吹來，夾雜著一點點泥土味與塑膠味，乾乾的。
小時候常常像這樣坐著，感受空氣的流動。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自從外公過世後，我再沒有這麼做過。
或許是因為軍人出身，我的外公一直以來很要求紀律，
可能對我們來說這些不太合時宜，但是他還是個很好的人。
他對我一直抱有很大的期許，我卻已經再也沒有機會展現給他看了。
這種時候他會希望我怎麼做？我努力地思考著，但是沒有解答。
我轉而坐在太陽下，面對著天空。今天雲有點多啊。
白雲跟隨著風和時間在流動，不過我還是沒有得到答案。
那麼如果我是他，我會怎麼做？我換了個方向思考。
他是個堅毅、有自信的人，很有自己的作風。
我深知我不可能和他一樣，因為我們的個性迥異，
但是我想成為那樣的人，有聲望，受人敬重，被人依賴。
於是我獲得了我的答案......
......
......
｢走，是時候讓大家見識我們的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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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項的最後一組，五百公尺、第三組第五道。
中午的場面不論是人數還是氣勢都完全比不上現在，
面對水道，還是那股咄咄逼人的沉重壓力。但是，我沒有發抖。
差不多是時候了。我叫起奇數棒的成員，環視面前的九位選手。
如果是平常的我，是不可能開口的，那會讓我緊張到不敢出門。
但是那一次不一樣......
......
｢今天，是我們在這所學校相處一年中最後一次的比賽。

這一次過了，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一起比了。

因為是最後一次，我會對你們有一點點小小的要求，那就是：

我不想要你們贏，我要你們不能輸。｣
......
再一次鳴笛，我聽見的是響亮的歡呼聲。
一棒接著一棒過去，眼看著第七棒已經出去了......
我踏進水裡，將整個身體泡入水中，蓋過整個頭部。
瞬間，周圍的喧囂、歡呼，還有眾人的加油聲，全部歸零。
那天的水質不是很好，但是我好像可以看穿似的，
不是汙濁的水，是沒有雜質，無止盡的水池，沒有任何人。
回到水面上，準備接棒。這一次沒有失敗，只許成功。

十，九。雙手拿起泳鏡戴上。

八，七。前後左右調整泳帽。

六，五。手臂向前交疊伸直。

四，三。眼神焦點望向對岸。

二，一。我潛入水中。

零。如同昏迷一般，我看不見任何的東西。

回過神來，已經到了泳池的終點。
我，做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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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還是沒能夠完成我的期望，就這樣結束了。
在十九棒碰到牆壁的瞬間，三班的二十棒已經游到了一半。
我真的好不甘心......明明最不想輸的就是三班，
最後卻贏了其他班，偏偏只輸給了三班。
雖然不想要贏，但是我也不想輸。
接連兩次的失敗令我幾乎無法承受......
我感覺到過去十四年來累積的壓力，也沒這一天沉重。
環視四周，大家已經在開心地拍照了。
現在我該怎麼做？這下子我連效仿的對象都沒了。
我實在不想在這時打擾大家的情緒，但我真的沒辦法這樣悶不吭聲。
我想起我的東西還在己綸那裡。我拿著水瓶，將己綸抱住。

｢我真的好想贏三班......｣

我無法相信，這一天我居然哭了兩次。
明明說過討厭什麼都沒做的自己，做了卻接連失敗。
我不像古今中外的名人，我沒有強大的毅力，
或許這就是我一直無法成功的原因吧......
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眼淚從兩眼流出。
雖然沒有鏡子，但是我想我哭起來一定很難看......
仕杰與維孝兩人輪流從人群中走出，給了我一個擁抱。
這真是......最犯規的安慰人的方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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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我一直到現在都無法了解朋友真正的意義，
也沒有真正陪伴過別人，為他們加油打氣......我好後悔。
我後悔我沒有早一點懂得，早一點付諸行動。
我後悔我沒有一開始就為了別人而付出努力。
我後悔一直以來我用那麼不好的態度對你們。......
我真的好後悔，也好討厭我自己。
我總是看不見我自己的缺點，只會為自己據歪理力爭
但是你們會不厭其煩導正我，告誡我，糾正我的錯誤
可能就像某個人說的，我在這裡真的有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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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時間終究會過去，一去不復返，
這一年共聚的時光眼看只剩下那麼一點點就要結束了。
雖然知道這絕對不可能，但是我好想回到當初見面的那一天，
還是那副散亂的桌面，像是垃圾堆般的置物櫃，
帶著全新的書包，儀容有一點點凌亂地走進教室，
胸口滿是勇敢而驕傲，大聲地對著全班說......

......

｢各位......我......終於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