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廷功回憶錄
劉展
先父劉廷功 生於1927,卒於2002 ,超級好丈夫(不煙不酒沒有女朋友脾氣壞但在俺娘前非常溫順) 書讀地不少但都是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等,政大政治系畢業非常關心國事,直到後登輝執政才心灰意冷再度離鄉,非常孝順曾在為未開放探親前回老家探親而放棄松山商職國文教師職(差5年可領退休金)對所謂兄弟超級熱情一生被借或騙超過500萬,對子女慈愛除長子外(蓋因長男小時不了在混幫派) 毅力超強 韌性可怕,決定之事勇往直前(如65歲才決定移民美國養魚順便為子女鋪條路)一生辛勞而儉樸,但又充滿柯得式地浪漫情懷!是個很TOUGH又SOFT地A型好老爸! 子女們真的都好想念好想念他~
歷史的烙痕
謹以此書獻給
四十年前在澎湖罹難的恩師、難友
序 言
時間迴旋出種種問題,問題又隨著時間的迴旋而消。世上有很多事,時間一久就淡化了,有的痛若和創傷,時間久了也會平復。所以有人說,時間是解決問題的鑰匙;但,不是萬能的。在古今中外的歷史上,可歌可泣的英雄烈士,永垂青史;可憎可惡的亂臣賊子,遺臭萬年,不會因為時間久遠,而湮滅事實的真象;不為別的,就是因為有春秋之筆。
民國三十八年,由陳誠、彭孟輯、李振清、韓鳳儀等,或為己,或為邀功,或因不察,鑄成慘無人性的冤獄,殺害我師生九人,處極刑者七(煙台聯中校本部校長張敏之、二分校校長鄒鑑,學生劉永祥、譚茂基、明同樂、張世能、王光耀);死於獄中者二(王子彝、尹廣居)。迄今已四十年了,縱然當時的悲慘情景和創痛依然存在,如果不能筆之於書、收之於史,若干年之後,當事人都老成凋謝,身受其害、能述其事的人,就寥寥無幾。冤獄史實,真要石沈大海,被時間所湮滅了。
今天提筆重述冤情,揭開四十年前慘痛的烙痕,免不了會勾起陣陣心痛,和四十年前的痛不同;今天是要以痛苦的呼叫,喚起政府的正視,能給予療傷止痛。今年是冤獄四十週年紀念,蒙難者的家屬及有受害的同學,準備擴大舉行追悼,表達哀思;並登報徵文,希望能將冤獄的全貌寫出來,給歷史作見證,使後世的亂臣賊子有所警懼,不敢妄為!
我是受害者之一,不能不寫。今天不寫,將來寫回憶錄時還是要寫;今天不寫,如果沒有了明天,那就會遺憾終生,因為已垂垂老矣!
從甚麼地方開始寫呢?題目是〔歷史的烙痕〕,翻開中國的歷史,那一個王朝不是建築在血跡斑斑歷史的烙痕上?因為專制王朝的建築技術是原始而野蠻的,建材是罪惡的;外貌愈堂皇,裡面愈醜陋。我們這一批學生,在這一歷史的迴旋中,所受的傷害,祇是其中之一,我所以要將它公諸於世,是要提高我們後世子孫的警覺,冀將來能以文明的建築技術,用自然璞玉作的建材,建造一個真善美的政府,永遠不會再有歷史的烙痕,那麼我們的犧牲是有代價的。
不幸!生於這個憂患多難的時代,抗戰期間遭受日寇殺戮的傷害,在匪區受共產黨清算鬥爭的傷害,追隨我所熱愛的政府到台灣,也不能幸免而受〔莫須有〕的傷害……。今天我要寫的是我本人和我的師友在四十年前於澎湖遭奸人陷害、銜冤蒙難的經過。就從澎湖開始吧!
七十八年十二月 . 台北寓所
我是山東棲霞人,民國三十六年就讀煙台崇正中學。三十七年十月,煙台易守。為避赤禍,隨校南遷,十二月到達湖南藍田三峽復校。
抗戰勝利後,中國的剿匪戰爭,從三十七年以後,就節節失利。到民國三十八年,江北的河山多已變色,長江天險也擋不住戰火的蔓延。徐蚌會戰的炮聲,隨著戰敗的消息,傳遍江南,使得人心惶惶。三十八年四月,學校為了應變,再度從湖南遷校,輾轉跋涉一個多月,到了廣州。在廣州又待了一個多月,接到教育部的命令,到澎湖復校。這當然是令所有同學感到振奮的消息。
六月二十二日,我是第一批登上開往澎湖的濟和輪。我站在甲板上,望著徐徐遠離的珠江,祖國像一葉染紅了的海棠,滑落到海的另一方;內心的感受,非常複雜:家、國、未來、激動、茫然、無奈…..這些像烙鐵一樣,烙在我的心頭。我寫了一首詩─躍馬中原─略可表達我當時的感受:
烏雲漫漫
陰風淒淒
五嶽的天空
飄起了血染的五星旗
壯麗的河山
多難的祖國
剛揭掉八年的太陽膏藥
又染上了赤色風寒
我站在去國的濟和輪上
望著遠離的珠江、廣州
祖國像一葉染紅了的海棠
滑落到海的另一方
茫然、無奈、哀傷
我寧願為護國武士
戰死沙場
也不願因年齡不能舉槍
到海上流亡
可憐的爹娘
像落翅的鳳凰
墜入附羶的蟻群
任其啃噬啄傷
我雖逃出了魔掌
也祗能到海上流亡
將來
是葬身魚腹
還是暴屍荒島
不敢去想
幽幽者神明
正邪逆序!
魔已成王?
難道上帝的天國?
也是魔鬼的殿堂
蒼蒼者天!
茫茫者海!
要將我流放至何方?
請聽聽我的吶喊
我的抱負比海深
我的理想比天廣
我要到東海去取經
我要到寶島去煉丹
學成藝就
躍馬中原
復國土之重光
在上船之前,學校發給每人四磅餅乾,作為在船上幾天的伙食。拿到這包餅乾,如獲至寶,放到鼻子上聞聞,好久沒有嗅到這種香味了。有的同學忍住不饞,就打開先嚐為快。老師警告說:〔每人祇有一包,吃完了,到船上就要餓肚子!〕看看手裡的餅乾,內心興奮不已。想起從上海出發時,每人一袋炒大米,真有天壤之別。到了船上第一件事,就是吃餅乾。
當時在船上,除了煙台聯中的同學,還有濟南聯中的同學。煙台為一港口都市,海陸交通流暢,與外界接觸頻繁,得風氣之先所賜,學生比較伶俐活潑。
濟南為內陸都市,交通閉塞,民風保守,學生比較諄厚樸。煙台去濟南,相距一千多公里,民情風俗有異、方言不同,兩校學生站在一起,即使不講話,一看便能區別。
當時濟南聯中有位女同學,手裡拿著餅乾,請一位男同學吃。因為人多吵雜,風浪又,她大聲喊叫:〔大哥哥,你吃餅乾吧,大哥哥。〕這句話在膠東人—煙台聯中來講,是:〔大哥,你吃餅乾吧?〕魯西人—濟南聯中—則把哥字Double。發音也不同,哥字讀成ㄍㄨㄛ,乾字讀成ㄍㄞ .ㄦ,則說成大「ㄍㄨㄛ」「ㄍㄨㄛ」,你吃餅「ㄍㄞ.ㄦㄥ」吧大ㄍㄨㄛ.ㄍㄨㄛ。濟南聯中同學習以為常,在煙台聯中同學聽起來很好笑。這一鏡頭被我們班上的「活寶」初福山搶到。他馬上摸仿那位女同學的發音,繞著甲板邊走邊喊:「大ㄍㄨㄛ ㄍㄨㄛ,你吃餅ㄍㄞ.ㄦ吧大ㄍㄨㄛ ㄍㄨㄛ。」當時把那位女同學羞的兩手摀著臉,其他同學都捧腹大笑。
說到初福山,的確是大名鼎鼎、封號特多。他喜歡開玩笑,外號「笑話簍子」;他經常耍寶,又叫「活寶」;他嘴裡不停的哼著歌,又叫「歌王」;他臉上永遠找不到憂愁,是位大眾情人,所以又叫「甘草」。在這個患難的團體裡,有這樣一號人物,經常會逗得你破涕為笑,化憂為樂,增添了不少樂趣。真是天賜之「寶」,他的笑料一籮筐,可以出一本專輯。
第二天餅乾被風雨浸濕,變成一轉漿糊,再加上暈船,一聞到餅乾的味道就想吐。心裡很懊惱,為什麼上船之前不多吃點呢?真是窮肚子,有好東西反而不能享受,以後就在船上空著肚子餓了兩天。
船到中途,機艙失火,氣氛非常緊張。尤其是眷屬和女生,特別慌恐,哭叫亂成一團。幸好在緊要的一刻,火勢被控制,大家慢慢地安靜下來。
經過四天三夜的顛簸,六月二十五日到了澎湖漁翁島。長年的流亡生活,每天三餐不繼,食宿不定,再加上這兩個月遷校的折騰,以及在船上斷炊暈船,很多師生都病倒了。我們班上的女同學王菁蓮,在下船之前一度休克,大家手足無措。最後我將她背下船去,找船上的擔架,送醫急救,幸好有驚無險。
學生下船之後,在岸上集合。等到全部集合好,天色已經很晚了。我發覺兩眼墨黑,伸手不見五指,緊張得大叫起來。老師安慰我,叫我不要緊張,這是因為營養不良,患了夜盲症,買瓶魚肝油吃吃就好。
當天晚上,因患了夜盲症而行動不便,在同學的攙扶下,到了牛心灣。在內安國民小學住下。幾天之後,第二批同學也到了,這時我的眼睛已完全康復。心想開學還早,就買了一支釣魚竿,約同學到海邊去釣魚。路上遇見兩位軍官,其中一位拖著河南腔說:「還有閒情釣魚呢!」我白了他一眼,不屑理他。另外一位插嘴說:「他還在做夢呢!」話中有話,我心裡在嘀咕。又一想或許他們是我們學校的教官,可學校很快要開學了,就沒有再去想它。
過了幾天,軍中的幹部到學校裡來,開始編兵。老師、職、眷屬、女生及初中一年級身材矮小的同學,到馬公新設山東子弟學校;其除統統編入陸軍第四十軍三十九師一一五團、一一六團及師部炮兵營。我被編在第X營第X連,連長是焦進財,副連長焦XX,指導員朱康厚。
編兵後第一件事是「剃光頭」理髮。在等候理髮時,有一位理完髮的同學,手裡握著一把剪下來的頭髮,流著眼淚。我問他:
「哭什麼?」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你以前也理過髮吧?」
「沒剃過光頭?」
「以後還會長的!」
「你倒很瀟灑!」一臉不高興,說完就離開了。
我突然領悟到,那天去釣魚時,路上兩位軍官說的話,原來他們早有預謀,祇是我們被蒙在鼓裡。
記不清楚是在七月十四日或十五日,傳來一則不幸的消息;七月十三號,澎防部司令官李振清,召集馬公島上的同學,在大操場集合訓話,宣佈編兵。同學們指責司令官違約,發生衝突。李振清惱羞成怒威脅說:「不贊成的到司令台上講話!」他原以為學生不敢上去,未料很多同學衝上司令台。他似早有預謀和準備,下令士兵用刺刀刺!結果很多同學被刺傷,造成流血事件,我們稱之為「七一三」事件。這個消息像一把利刃刺在每一位同學的心上,又痛又恐怖。此後常有同學陸續失蹤和被捕的傳聞,整個澎湖已成為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的恐怖世界。軍中幹部更故示神祕,利用這些恐怖的陰影,來加強他們的控制。澎湖已成了另一個鐵幕。
我對於他們違約編兵,雖然感到遺憾,不過回想當初從匪區逃出來時,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拿著槍打回去,現在國家偏處彈丸之地,經營光復大業,青年雖犧牲學業,能執干戈以衛社稷是值得的。所以我個人對編兵並不排斥,而且表現得很積極,曾被連上選為伙食委員;但是面對這種恐怖措施,有被騙、被羞辱的感受,心裡開始不平衡。
記得有一天,不知為了什麼細故,在伙房裡和焦大興吵了起來。他把洗米的籮筐往地上一摔,指著我大吼:「我是排副,你是什麼東西,你有什麼資格管我!」
「不管你是什麼東西,你在伙房燒飯,就是伙伕,我是伙委,是專門管伙伕的,我管定了你!」(當時三十九師有官無兵,以班長、排副充任臨時伙伕。)我不甘示弱,和他吵了起來,而且吵的很兇,幾乎動武。副連長(他們都姓焦,是本家)走過來,把焦大興罵了一頓,沒有責備我,我心裡很得意;然而事情並未就此過去,三天之後,指導員名集全連開生活檢討會,首先叫我報告伙食帳目,並叫同學們對伙食方面提供意見。同學們表示伙食辦得很好,沒有意見。指導員一計不成,再施二計,他說:「伙委太辛苦,應該輪流。」要大家重新選舉;選舉結果還是我當選,他提名的得零票。指導員那雙大小不同的斜眼,睨向我時,露出一道凶光,偽笑著說:「你不錯,很得眾。」檢討會不歡而散。
第二天到馬公買菜,副連長帶隊。買完菜之後,等船回漁翁島,已是下午兩點多鐘。我向副連長請假,到子弟學校去看望教老師。他猶豫了一下說:「不要亂跑,快點回來,船到了不等人的。」我一聽准了假,拔腿就跑。離張敏之校長住處,兩百多公尺的地方,路邊站了很多士兵,有的徒手,有的持槍,問我要到那裡去。
「到前面!」
「前面不能去!」
「為什麼?」
「不為什麼!不能去就是不能去。」衛兵的語氣很不友善,我不理那一套,就往前衝,他們幾個人把我攔住,站在旁邊的一位軍官,命令把我送到營部。四個兵就架著我往營部走。走不多遠,迎面來了一位軍官,問我是幹什麼的,士兵把經過告訴了他。他把右手放在我胸口上,摸我的心跳。我認為這對我是一種侮辱,掙脫了右手,打了他一拳,大叫:「你侮辱我!」因為有士兵拉著,沒有打到他。
「這小子好兇,把他送到禁閉室關起來。」他說完了,又問我是那個單位,就把我送到禁閉室。
這是我第一次失去自由。進門一看,裡面已關著三個人,一位夾著拐杖,兩位臂上、腿上都裹著紗布。我們他們為什麼關進來的,他們告訴我七月十三號,在大操場上被刺傷後抓進來的。經過情形,也和傳聞中大致相同。
「我聽說有開槍打死人?有的被刺到肚子,腸子都流出來了,是真的嗎?」我向他們求證,「是有開槍,有沒有打死人就不知道了!當時我們都暈過去了,不過有些傷重的,現在還在醫院裡。」
「你是怎麼被關進來的?」他們問我。我把經過的情形告訴了他們。
「噢!聽說張敏之校長被軟禁,不能和人見面。」聽了他們這句話,才知事情的嚴重,整夜未能闔眼。這是漫長的一夜,我好像也成長了很多。
第二天早上十一點左右,我連的副連長出現在禁閉室門外,衛兵打開門放我出來。原來他是來保釋我的。
「叫你不要亂跑,你不聽,到底跑出麻煩來啦!」他責備我。「我沒有亂跑,是他們不講道理,」我向他解釋。
「你是個活老百姓,你這個脾氣不改,將來有得苦頭吃。」他不高興地在訓我。
回到連上,同學們偷偷告訴我,指導員說你開小差,被抓回來了。我把經過的情形告訴同學們,有的愕然,有的激動,有的戰慄。看起來他們的恐怖政策,已經發生了作用。
記不清楚過了幾天,副連長拿著一張紙條,到廚房裡找我,叫我收拾東西到澎防部報到。我一聽愣住了,他看出我的表情,知道我在懷疑。
「是好消息,司令官調你去的,你什麼時候認識司令官的?怎麼沒聽你說過?」聽他說話的語氣和友善的態度,不像有詐。
「我怎麼會認識司令官,你們到底要幹什麼!不必演戲。」我仍然懷疑。
「誰騙你幹啥!是司令官親自下的條子,不信你自己看!」他把手裡的條子亮給我看。我還記得是用紅墨水寫的。「不去可不可以?」我還是不相信。
「你有幾個腦袋?說你是老百姓,你就是老百姓。少囉嗦,馬上走。」沒有辦法,祇有跟他走。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在想,不可能,我根本不認識司令官,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又怎麼會調我到司令部?百思不得其解。管他的,「是福不必躲,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我懷著一顆恐懼不安的心,跟他到了澎防部。他叫我在司令部外面等,他出來之後又送我到譯電班。
譯電班長官問了我的姓名、籍貫之後,叫我找保。
「司令官叫我來的,就請司令官給我作保吧!」
「不行,司令官不能作保,」他一面講話,一面翻公文。
「你認識周耕莘這個人嗎?」
「他是我的老師。」
「他給你作保好嗎?」
「好。」
「周老師一定很喜歡你吧?」
「是,他是我的恩師。」
「你知道嗎?是周老師請求司令官把你調來的,這裡有他的報告。」他問完話之後,遞給我一本秘碼。
「要保管好,不能遺失,上課時就要學這個,每個秘碼都要記住背熟。我們已經開課一個禮拜,你要加油趕上。這裡不是三十九師,課餘可以自由活動,晚上可以到街上走走,你先跟值星官去看看床位。熟識一下環境。」
我跟值星官到寢室把東西放好,在附近看了看,這一天很愉快的過去了。
到了譯電班之後的第三個晚上,吹了熄燈號以後,大約十二點鐘左右,我已睡著了。值星官把我叫醒,他身後站著一個人,穿短褲,上身是一件印有「建新」的汗衫,腰間掛著一支手槍,手裡拿著一張紙條。我起來之後,他問了我姓名,說參謀長請我談話,要我跟他走一趟。說完了,把紙條交給值星官。
我邊走邊想:司令官調我到這裡來,參謀長這麼晚了又請我談話,說不定又有什麼好消息,俗語說得好:「運氣來了城牆都擋不住。」腦子裡一串串都是美麗的夢。走到大廟口(警衛營營部),他叫我在石階上先坐一下,然後進去報告參謀長。
我坐下來不到一分鐘,看到我們連上調走的向特務長,從對面走過來。我站起來向他打招呼,衛兵用槍口對著我說:「坐好!不准動!」這好像是對敵人的態度,那是待客之道!向特務長裝不認識,招呼未打就走開了。怎麼回事?變天啦!我正在納悶。從大路廳裡走出一簇士兵,中間夾著一個學生,走過我面前,命令我站起來跟著走。這突於其來的轉變,驚醒了我的美夢,那裡是什麼鴻運壓頂?原來是大禍臨頭。心想,傳聞中的失蹤,現在臨到我了。
前面兩個士兵端著衝鋒槍,左右四個端著步槍,後面兩個軍官,手裡提著手槍,我與另外那個同學走在中間,心想要押到那裡去?槍斃?活埋?還是拋錨?走出小巷,拐彎到了馬公大街,走在我前面那個同學,停下來不走,大喊大叫冤枉,要求去見司令官。一位士兵抓著他胸前的衣服拉,後面一個士兵用槍托子往他屁股上搗。他拼命地喊、叫,他們就用力地拉、搗。夜深人靜,街上沒有半個人影,我站在旁邊,傾聽海浪的聲音,看看身邊的槍兵,真是插翅也難飛。於是我問大喊大叫的同學:
「你是不是聯中的同學?」
「是!我是二分校,我叫巴信誠,你也是學生嗎?」
「我是三分校,我叫劉廷功,他們要把我們怎麼樣?」
「哎呀!劉同學,要拉去槍斃!我們好冤枉!你看我手上的疤!是打共匪掛的彩。我家裡還有七十歲的老母親,我不能死,我要去見司令官,我不走啦!要死就死在這裡!」他不停的哭訴,在拖延時間。
「你對他們說這些有用嗎?走吧!死在那裡都一樣!」我勸他。
「你看這位同學多痛快!」站在我身旁的軍官,插進這麼一句。這句話一出,對我來說是死亡判決!「痛快!」,在此時此地的意思,是肯定要槍斃!一個人當他知道幾分鐘之後,就要離開這個世界,這幾分鐘的路程是多麼短暫!又是多麼漫長!從有記憶開始,所有的往事都湧現腦際,四歲出麻疹,送到濫葬崗又抱回來,上樹捉鳥,上山燒蜂窩,洞裡挖蛇,罷課,打架,到日本鬼子碉堡投手榴彈,夜裡逃出匪區,母親被匪幹打斷腿,男同學某某,女同學某某….某某老師,現在死了會不會有人曉得?誰能傳個消息給我娘?子彈打到身上會不會感到痛?死之前能不能聽到槍聲?啊!打到身上也許會感到痛!打到頭上就不會了?連槍聲也聽不到!此時早已到了海邊。怎麼還不開槍?再走幾步就會倒下去!不要怕!像文天祥一樣!從容就義!不!我們是冤枉的,我們和岳飛一樣!是死得冤!死得不值得….往事就像數鈔票機上的鈔票,一頁一頁地飛逝,沒有時間去思考。後來我把當時認為要槍斃的感受,寫了一首詩:
棄家紓難赴寶島
誓滅仇讎匡中原
壯志未酬身先死
含冤受辱心不甘
可憐天下父母心
涕泣漣漣盼兒還
誰將與我傳訊息
東南台海招冤魂
「停!」啊!時間到了!我閉上眼睛,等待最後一秒。眼睛雖閉著,似乎感到有一道光從眼前閃過!睜眼一看,押解我們的軍官,拿著手電筒,指向海邊的一艘漁船說:「就在這裡!上船吧!」
船頭上架著一挺機槍,沿著甲板一個挨一個的士兵,面向海,端著上刺刀的槍,如臨大敵,戒備森嚴。心想沒有槍斃,一定是送到海上「拋錨」。爬上船之後,就送進艙裡。進艙一看,已有人捷足先登;有一個人被毛巾蒙著眼睛,反綁著手坐在裡面。手上的繩子都勒進肉裡去了。我們他是那個學校、叫什麼名字。
「我是校本部!我叫王志平!」
「你知不知道要把我們送到那裡去?」
「大概是白沙島!」
「送到那裡幹麼?」
「不是槍斃!就是活埋!」
「最好是槍斃!比較痛快!千萬別活埋!」
我們三個人在艙裡,各述所聞:某某失蹤、某某被抓、某某被…..。
突然甲板上人聲吵雜,還有女生的聲音。抬頭一看,竟是大隊人馬到來。男生有劉永祥、譚茂基、明同樂、隋錫廉、張世能…等;女生有李寒梅、張靜然、李延平等。他們魚貫而下,最後是一個沒有帶武器的徒手士兵,是下來監視我們的。整個船艙擠得滿滿的。
人多膽子壯,好像塌了天有大家,有這麼多的屈死鬼,到了陰間也不寂寞,氣氛不像剛才那麼緊張。最關心的是現在和結果。有人說要槍斃,有人說要活埋,有人說要「拋錨」。我說:「如果船在中途停下來,就是要『拋錨』」。你一言、我一語,船已走遠了。無巧不成書,馬達的聲音突然停了,船停了下來。因為我事前說了那句話,艙裡轟然一聲,大家都站了起來。當時靜得掉根針在地上都聲得到。也祇一剎那,又叫了起來。站在我旁邊那個徒手士兵,叫大家不要吵。
「你威風什麼!老子死都不怕,揍你這個王八蛋!」我嘴裡罵著,順手打了他一拳。他看我要拼命,嚇得不敢吭聲,像夾尾巴的狗站在那裡,甲板上有人喊話:「同學們不要叫,輪機的馬達故障,正在趕修,修好就開船。」大家半信半疑地陸續坐下來。約半個小時之後,馬達響了,船繼續開動。隨著馬達聲音響起,大家的情緒緩和了很多。半個多小時後船停在一個小島上,後來才知道是桶盤嶼。
到了桶盤嶼,天快亮了。我和巴信誠、王子彝、于文波…等六、七個人關在一間屋子裡。經過一夜的折騰和緊張,沒有槍斃、沒有活埋、也沒有拋錨。大家的臉不再得那麼緊,不過也都知道,麻煩還在後面。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一直都平安無事。大家都在猜,下一步會如何如何。有人說:「沒有什麼了不起,大概是認為我們調皮,抓來修理修理。」
「修理為什麼要送到這裡來?可能要把我們送走,造成一種恐怖,利於控制。」
「最好送到台灣!」
「你別臭美!他們抓兵都抓不到,還會把你送到台灣!」
「別太樂觀啦!聽衛兵說,昨天晚上又送了一批學生來!」
「你們都想得太好啦!我看麻煩大啦!」我在澆冷水。
「你別故弄玄虛好不好!你說說看,會有什麼大麻煩!」有人不以為然。
「這麼多同學被抓,聽說校長和很多老師也被抓,出師總得有名,錯抓不能錯放,一定會給我們按個罪名,那就有得苦吃了!」
巴信誠突然把話題挑開,問我:「劉同學!我很佩服你的修養,你好像一點都不怕,難道你不怕死嗎!」
「怕有什麼用!像你那樣大喊大叫有用嗎?」
「我那天晚上,大喊大叫是有目地的,我想拖延時間,吵醒附近的老百姓,或是我們的老師和同學。有人知道我們被捕,好替我們想辦法;就是槍斃了,也有人給我們捎個信回家。」
「還是你聰明,原來是智慧的表演,這一招我真的沒有想到。」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多半是在討論不可預卜的未來,有時也穿插一些輕鬆的說笑。
記不得是過了幾天,趙傳彬(當時不知道他的名字,因為他的臉很白,都叫他小白臉)帶了一個槍兵來提我。把我帶到一幢大房子裡,領著我穿過幾個房間,看到樑上吊著四個同學,有的在哭,有的在呻吟,而後把我帶到院子裡,他把頭一揚作了個暗號,幾個兵把我的雙手往後一拉,反綁起來,一個兵爬上圍牆,拉著我手上的繩子,把我提上去,把雙臂拉到牆後,雙手再墜上一塊大石頭,使前後的重量平衡。當一提再往後一拉,兩個肩夾窩像插了兩把刺刀似的,痛得無法形容。圍牆是珊湖礁砌的,雙臂和兩肋被礁石割破,血透過衣服滴了下來。趙傳彬手持三八式刺刀,往我的大腿上抽打。打到十幾下,刺刀都打彎了,可見他用力之猛、下手之狠。這時我的兩腿已麻木,不再感到痛,打到二十多刺刀,我就暈過去了。他們把預先準備好的一桶水,從我頭上澆下來,幾個士兵就把我抬了回去。我醒來之後,看看兩條腿已變成黑色,聽到消息的士兵,當作新聞,跑來探看,有的不堪目睹,掩面而去。我把這段經,留詩為憑:
身在牆前臂在後
雙手反綁墜石頭
石割兩肋鮮血流
三八刺刀腿上抽
痙孿麼木無知覺
兩眼模糊赴幽州
一桶涼水頭上灌
醒來變成黑腿囚
第二天輪到巴信誠,現在凡是被提到名字的,就會失魂落魄,臉色大變。巴信誠就是這樣走出牢房的,一個多小時之後,淚涕滿面的回來了。問他哭什麼?
「他們用刺刀撬開我的嘴,用水壼往肚子裡灌水。水滿之後,放我躺在地上,肚子上壓上大石板,再往上加石頭,壓得我上吐下瀉,大小便都出來了。」
他說到這裡,有的同學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根據他的口述,也寫了一首詩作紀念:
刺刀口中撬
涼水肚中流
水滿腹如豉
肚上壓石頭
石重肚皮癟
便溺兩頭流
古今中外刑求的花樣很多,但是還未聽說過,有這種怪異下流的。
大約過了四、五天之後,又輪到了我。這時我的腿雖可行動,但仍然是黑的,從牢房到刑堂,約兩公尺多的路,有如臨深履薄一樣地難走。心想這一次不知他們又要用什麼方法折騰。不為勢劫,不為力屈。士可殺不可辱,自己在為自己打氣,作心裡準備。到了之後,一看是我們的營指導員張洪蘭在恭候。此人塊頭很大,長了一張大黑臉,唱黑頭不必打臉譜,
我們都叫他大黑臉。他很客氣地讓我坐下,開始問話:
「你認識我吧?」
「認識!張指導員!」
「你是山東什麼地方?」
「棲霞。」
「今年幾歲?」
「十九歲?」
「你是那個學校?」
「煙台聯中三分校。」
「校長是誰?」
「徐承烈。」
「張敏之、鄒鑑是那個學校校長?」
「張敏之是校本部校長;鄒鑑是二分校校長。」
「你跟他們都很熟吧?」
「不熟,連話都沒講過。」
「聽說你們砸過杭州火車站,有這回事吧?」
「不是砸車站,是交涉南下火車,發生過衝突。」
「當時情形怎樣,你有沒有參加?」
「我不清楚,我到西湖去玩了。」
「你平時跟那些同學在一起?」
「都差不多,沒有經常在一起的。」
「你跟劉永祥、譚茂基、明同樂他們都很熟吧?」
「他們是校本部,我是三分校。這兩個學校,原來是一個學校。到湖南之後,把高中部分出去成立校本部,三分校是初中部。沒有分校時認識他們,分校之後,三分校遷到篤慶堂,就很少見面。」
「聽說你在學校很活躍,是個學生頭,是嗎?」
「大家都是同學,那有什麼頭!」
「你有沒有參加過組織?」
「沒有!」
「沒有參加共產黨嗎?」
「沒有,我家被共匪鬥爭,我母親被共匪幹打斷腿。」
「有沒有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
「沒有,也沒聽說過這個名詞。」
「要說實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呢?」
「不知道,是你們抓我來的。」
「好啦!我們不必繞圈子,我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被抓到這裡來的同學,口供都是一樣的:「沒有」;可惜多了一個字。我們所要的口供,祇有一個字:「有」;至於是真是假,大家心裡明白就夠了。我們的目標,不是你們學生,主要是你們校長。因為他們不合作,今天我們需要你們的合作。如果你們聽話肯合作,我保證不但沒有事,事完之後,司令官還會重用你們。如果不聽話,是自找苦吃,吃了苦不但救不了自己,和你們校長一樣,反而害了自己。我希望你放聰明一點,不要做傻事,識事務者是俊傑。我今天跟你講這番話,因為我是你的營指導員,我知道你很優秀,能力強、肯負責。我很欣賞你,特別來點醒你,來幫助你。能聽進去在你,聽不進去也在你。仔細想一想,把這張表填一下。」他說完了順便遞給我一張表。
「指導員你一定要幫幫我的忙。」
「我已經幫了你的忙,把話說得很清楚。現在能幫你忙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這張表的詳細內容,現在已記不清楚,最主要的「新民主主義青年團」這個名詞,是永遠忘不掉的。這真是無中生有,禍從天降!填下去大家都完了,可是擺在眼前的形勢,不填的後果是很殘酷的。我看著這張表在思索掙扎,不管怎樣都不能填。大丈夫頭可斷,志不能屈!
過了約半個多小時,張洪蘭又回到座位上坐下,一看我一個字也沒寫,臉色很不高興:
「怎麼沒有填呢?你太不知好歹,好話你一句也聽不進去。」
「指導員,不是我不填,也不是不知道你的好意,我根本就不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連這個名詞都沒聽說過,你不會讓我說假話、無中生有吧?我家被共匪鬥爭,母親被匪幹打斷腿,我是夜裡逃出匪區的。我忠貞愛國,誓死反共;我敢說我們校長,都是忠貞愛國的。張校長於抗戰期間,在阜陽組織流亡中學,搶救敵後青年;勝利後是青島的參事。鄒校長於勝利後,在青島設立國華中學搶救匪區青年學生;煙台復員後,他是黨部主任委員。他們如果是共產黨,不可能把反共的學生帶到這裡來….。」
「不要講了,我聽得多啦,你們校長自己都承認了,你還要替他們辨護,你以為你是什麼,你是個笨蛋….。」張洪蘭未說完,趙傳彬拿起棍子,照我的屁股狠打。痛得我用手去摀,指頭差點被打斷。他邊打邊罵:
「你跟這個王八蛋囉嗦什?你把他交給我,看他寫不寫!」
「看我的面子,給他一次機會,叫他回去想想,明天再填吧。」張洪蘭代我求情,叫衛兵把我送回牢房。張洪蘭是黑臉唱白臉,趙傳彬是白臉唱黑臉;他們倆一搭一擋,演得很好。
這次把我送到另一間牢房,這裡都是填過表的同學。他們問我過堂的情形,我把經過說了一遍。他們說早晚都得填,大家都吃過苦頭,有的灌涼水,有的過電,有的坐老虎凳,最後都是熬不過去,由他們擺佈。聽了他們的敘述,我一夜未闔眼,在為明天這一堂發愁。我分析:他們一定要拿到他們所要的口供。認了是死,會死得痛快一點;不認也得死,會死得很慘。我決定豁出去,寧願被折磨死,也不能冤死。
第二天到了刑堂,一看是趙傳彬,知道完了。
「想通了沒有?」趙傳彬問我。
「想通了,我沒有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
「你是有備而來的,好吧?我稱稱你有多重!」說完了,他叫衛兵將我兩個大姆指纏上電線,開始過電。電流一過,氣血逆轉,好似萬箭穿心,兩手緊握,全身抽搐,在地上滾叫。這種痛苦無法形容,不是身受其害者,永遠無法體會。如果一直不停地電下去,人會死掉。所以電一陣,停一停。約半個小時過去了,我實在承受不了了,我要求他槍斃我,他一聽大怒:
「好!我成全你!」就加速過電,看我快休克時,才停下來。
「不是我不成全你,是閻王不要你,想死還沒那麼容易!」說完再過電,實在受不下去了,要求停止過電,願意填表。
「你不必填了,你說就可以,我替你填。」他不肯解下我手上的電線,問我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時間、地點,介紹人是誰…。這些我都無法作答,所以一次又一次地過電,問到我的職務,我也無法回答。又繼續過電。在情急之下,我說:「我是團長!」
「我是團長!」
「他媽的,你的官癮還不小,你當團長毛澤東吃什麼?」又過電。這時張洪蘭又出現了,我向他求情。他使了個眼色,趙傳彬停下來。他表示同情地說:
「你早聽我的話,何必吃這麼多的苦!」
「指導員,我相信你心裡也明白,我真的不曉得怎麼說。如果你們不告訴我,就是把我電死,也達不到你們的目地,請你告訴我。」
「好,你終於想通了;不過有言在先,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說是我告訴你的。」
「你盡管放心,我不會說的。」
「你好好記住:張敏之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第一支團長,鄒鑑是第二支團長,劉永祥是第一分團長,叢藩滋是第二分團長,張世能是第三分團長,你是第四分團長,記住沒有?」
「記住了,」我復誦了一遍。
「要好好記住,下次別說錯了,你分團長下面還有那些幹部?」
「指導員!人情送到底,還請你告訴我吧!」
「你把這個名單看一下。」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名單給我,一看有王振志、沙永生、王志仁等七八名。有的現在也記不起來,心裡實在發愁,怎麼辦呢?只好再向張洪蘭求情。
「分團長下面有幹事、小組長、團員;你是分團長,你可以分配他們工作。」
「指導員,我分配的和你們要的不一樣怎麼辦呢?」
「王振志是幹事,沙永生是小組長,其他的你隨便寫吧!」
我照他的意思填完了表,這一堂就這樣結束了。我懷著一顆沈重的心走出了刑堂。
這一次他們又把我換了牢房,是一間豬舍。因地上太髒太濕,鋪了一層濕的花生蔓。共關了五、六個人,我祇記得張世能和王光耀。晚上躺下去不久,因為天熱,花生蔓又濕,加上身體熱氣的蒸發,全身都是水。我站起來擦拭,衛兵進來打人,命令躺下,大概怕我逃跑。
「班長,草太濕沒有辦法躺!」
「跟他們一樣,坐下。」
原來他們早有經驗,所以不敢站起來。後來大家乾脆把花生蔓堆在一起,坐在石頭上。
有一天夜突然金聲大作,到處喧嘩喊叫,引起我們一陣緊張,以為有人逃跑,在鳴金抓逃犯,或有什麼大禍臨頭。原來是這個島上,每年八、九月間,會有一次丁香魚潮出現;魚潮來時,海邊到處都是乾稠稠的丁香魚。全島漁民,不論男女老幼,都拿著魚具到海邊撈魚,他們滿載而歸,卻給我們帶來一場虛驚。
第二天下午到刑堂,看到全島到處都曬滿了小魚,令我感慨萬千。這些可憐的小生命,也和我們一樣,迷失了方向,走錯了路,落此下場。桶盤嶼!我給你改改名字,叫罪惡嶼吧!
到了刑堂,張洪蘭主審:
「上次說的話,都記得吧?」
「指導員,我相信你也清楚,我是受不了苦刑亂說的。」
「你混蛋!你把我看成什麼人?我不是來哄著你玩的!你耍起我來了!想翻供?得看看你的骨頭硬不硬?」他氣沖沖的,說完之後,叫衛兵把電線纏到我手上;演了幾天白臉的張洪蘭,今天像兇神惡煞。他過了我一陣電,又交給蔡培基。蔡過一陣,又交給趙傳彬。現在他們祇過電不問供,交替過了約一個多小時,天黑了他們要開飯,才把我送回牢房。同學們問我過堂的情形,我把翻供的經過告訴他們。大家都不贊成。既要翻供,當初就不該招供;要翻供必須離開三十九師,在這裡他們能把你整死,也不會讓你翻供。這是同學們共同的看法,事實也確是如此。但我卻要堅持!堅持到我能承受的痛苦極限。
這間權充牢房的豬舍,又髒又臭又潮濕。大家都希望到外面透透氣,唯一的辦法就是上廁所。不過次數多了,衛兵會罵人,有時會打人。張世能的煙癮很大,他常請求上廁所,一來可透透氣,二來可撿煙「屁股」蒂吸。因為次數太多,限制每天祇准出去兩次。有一次他慫恿我上廁所給他撿煙屁股,被衛兵盯上,要看著我大便。我告他有人看著便不出來,被他踹了兩腳,說我找麻煩。不過這裡也有好人,有一位原來是青來軍的排長,被他們抓來當兵的,非常同情我們。在他值班時,大家盡量多方便方便。
又過了四、五天,一早就提我去問供,今天是趙傳彬主審:
「怎麼樣?要翻供嗎?」
「如果你們要我講真話,上次講的是假的。」
「你放屁!誰叫你講假話,今天老子有的是時間侍候你!」說完了就開始過電。他們輪番上陣,電了約一個小時,看我有氣無力地蜷伏在地上,才停了下來。張洪蘭問我要不要繼續。我實在承受不下去了,就把上次的口供復誦了一遍,張洪蘭說「不對!再說一遍!」
「張校長是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第一支團長。」
「不對!」又過電,
「這是你告訴我的!」
「你到底說了是我告訴你的!」
「指導員!我照你告訴我的講,你又說不對,你叫我怎麼講呢?」
「現在又改了,把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改成南下工作團。張校長是團長,鄒校長是副團長,其他都一樣,要記住。」
「記住了。」
「好啦!你回去吧!」
這一次又換了牢房,是龍王廟。空間比較大,關的人也多。其中隋錫廉與我很熟;他看我狼狽的樣子,問我怎麼樣了。我沒有講話,勾一勾右手食指,表示要槍斃。他嚇得眼球發直,半天講不出話來。
在牢裡住了八、九天,又過了兩次堂,每次和過去一樣:翻供、過電、再送回牢房。其他同學也陸陸續續過堂,過完之後,都送到別的牢房,最後祇剩下我一個人,三、四天沒有消息。衛兵問我:
「怎麼祇剩下你一個人?你可能沒有事啦!我當初被抓來,也被關過,吃了很多苦,以後就沒事了,這是四十軍的老規矩。」他在述說他的經驗來安慰我。
有一天一大早,陳復生親自來提審我。此人鷹鼻藍眼,是三十九師政治部秘書,師長韓鳳儀的親信;也是設計本案的主謀之一,而且負責主審。(據說他是正牌的共產黨員自首的,他的本名叫陳海如,自首後如獲再生,所以改名叫復生,他現住台北市中山北路一段二十三巷四十三弄一號三樓。今(七十八)年一月十六號,我曾登門拜訪過他,他仍然冥頑不靈,推說只記得辦過這個案子,不記得用過刑。)此人心如其面,陰狠毒辣,邊走邊說:「聽說你每次都翻供!現在所有的人都問完了,祇剩下你一個人。我有的是時間,今天我們好好談談。」我一聽,知道慘了。到了刑堂,他把我交給張、趙、蔡三個人說:「上午你們先陪他玩玩,下午我自己來。」
「劉廷功!你的成績很好,考第一名。」張洪蘭奚落我。
「指導員過獎了,我沒考過第一名。」
「怎麼沒有?到這個島上來的人每次都翻供的只有你一個,說啥不是第一名?今天我們來個三堂會考,看看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不必考啦!是假的,你們叫我怎麼講,我就怎麼講。」
「今天我們不是問供的,是陪你玩玩的!」這時電線早已纏到我手上,張洪蘭開始過電,趙傳彬和蔡培基手持木掍,專打脖子、腳踝骨、拐肘、膝蓋;那裡不耐打,就打那裡; 一面過電一面打,還外加羞辱:
「劉廷功!你們很多同學都會哭,你怎麼不哭呢?只要你能哭出淚來,我就不過電,」張洪蘭說。
「我不會哭,我沒有淚。」
「你的淚到那裡去啦?到那裡去啦?說呀!」邊問邊加速過電。
「到肚子裡去啦!」
「好小子,還嘴硬!」又加速過電。
「你會不會學狗叫?叫!學狗叫!」趙傳彬邊打邊羞辱我。
「我不會,你教我好啦!」
「王八旦,好,我教你!」他用棍子在我身上亂打一陣,又從張洪蘭手裡接過電話機,狠狠地過電。我就歇斯狄里地叫,他問蔡培基:
「你聽!像不像狗叫!」
「不像!像豬叫!」
他們三個電電打打,一會叫學狗叫,一會叫學青蛙跳。折騰了一個上午,他們去吃飯之前,把我放在一塊大石條上,面朝上,手上仍纏著電線,叫衛兵看著不准動。
八月的太陽秋老虎。一個中午,汗水不停地往下滴。到下午兩點多鐘,陳復生從屋裡走出來,叫我起來,這時我臉上的肌肉一動,痛得像刀割似的。石條上留下一條白色的汗印,我覺得又暈又渴,要求陳復生給點水喝。
「要喝水嗎?要不要吃飯?」
「我不餓,祇想喝點水。」
「水多的是,你看週圍都是海,還怕沒有水喝嗎?」
「陳秘書,求你明察秋毫,我的確是冤枉的;我們校長、老師和其他同學,也都是冤枉的。我們都是忠貞愛國、誓死反共的。」
「你不了起,自己翻供,還要為別人翻供,有種!我倒要領教領教!」
他說完了,拿起電話機猛搖。別人過電,都是過過停停,因為一直電下去,人會休克死掉。陳復生不是,他一直電下去,速度也快,直到你筋骨抽搐,聲嘶力竭,蜷伏在地上快要休克,他才會停一停,讓你略為甦醒再繼續電。這樣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的手、腳和頭部,因抽搐擦撞,多處皮破血流。屋內的女房主,看到這種慘狀,跑出來跪到陳復生的面前,一再的磕頭作揖為我求情。陳不為所動,叫衛兵把她拖到屋裡,把門倒扣關到裡面,繼續用刑。電電寫寫,一個下午。太陽快要下海了,他看我蜷曲在地上奄奄一息,叫衛兵把我扶起來蓋了手印。他寫了些什麼,不要說現在,當時我也不知道。
兩個衛兵扶著我送回牢房。這一次又換了地方,和譚茂基、明同樂等七、八個人關在起。一到牢房,同學們看我這幅慘相,都圍上來問東問西,我沒有講話。表示要上廁所,衛兵扶我到了廁所,便下來的,全是綠色泡沫。回來把入廁情形告訴同學們,大家都很驚訝,有的半信半疑。具有醫理常識的同學說,是膽囊破裂,很危險,應請醫診治。我拒絕了,心想早結束早好,免得活受罪,祇是不甘心。如果今天折磨我的,不是我所熱愛的政府,而是共產黨,我會覺得光榮驕傲,我會重寫正氣歌:「…..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現在算什麼!不僅皮肉痛、心靈更痛,真是死不瞑目!晚飯時間已過,祇喝了點水,就悠悠忽忽地睡著了。一覺醒來,發覺還在人間。譚茂基高興地說:「精神好多啦,看樣子死不了啦!」
在這裡是每天兩餐。中午吃飯時,發覺手不會用筷子,因為過電時雙手用力緊握,抽搐時間太久,筋脈僵化,手指無法伸直。半年多之後,才漸漸康復。我將過電的情形,也詩為念:
銅絲手上纏,電流週身過
氣血逆序轉,心似萬刀割
日出至日落,輪流苦折磨
筋骨頻抽搐,叫聲如裂帛
兩眼冒金星,翻滾皮肉剝
電擊膽囊裂,便溺盡綠液
漁婦跪乞情,反把漁婦鎖
我心堅如鐵,頭斷志不折
平靜了幾天之後,有一天陳復生、張洪蘭、趙傳彬、蔡培基等,輪番到牢房來威脅恐嚇:
「明天有上級來復審,如果有誰敢翻供,上級走了之後就拋他的錨。殺你們就像殺隻雞一樣的簡單,你們心裡也明白。」同時也單獨威脅我,「沒有下一次。」
第二天去過堂的同學,都沒有再回來。大家都在納悶,是真的上級派人來?還是他們設的陷阱?要不要翻供?翻供要「拋錨」!不翻供要槍斃!而且死得不明不白!內心在掙扎。突然想到不講話,他們不能說我翻供,也不能說我招供。是生是死就交給他們決定吧!
這一次的刑堂,是設在靠海邊附近的一幢新房子裡,內部的空間雖不大,但收拾得較為整潔。裡面坐著三個人:一位是我終生難忘的陳復生;坐在他對面的,是一位身體魁偉,儀表儒雅,四十多歲,肩上一顆星的少將,這時他正在和陳講話;一進門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是一位五十多歲,身材瘦小、滿頭灰髮、肩上掛著三顆梅花的上校,眼睛炯炯有神。這個人從前沒有見過,桌子旁邊放了一桶水、一綑繩子。我一進門,走到上校前面,衛兵叫我站住,上校打量了我一番:
「你叫什麼名字?」
「劉廷功是你嗎?」
我都沒有回答,上校有點不耐。
「你是不是啞吧?」
他看仍不講話,回頭問陳復生:
「這個人是不是啞吧?」陳急忙跑過來向上校解釋,又轉過頭來用一幅偽善的面孔對我說:
「不要怕,上級來問話,是要了解實情,你不講話怎麼行呢?….」上校有點不耐煩,揮手示意。陳福生就退回去了,上校繼續問:
「口供是你自己寫的嗎?」
「不要怕!要說實話,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
我始終未講話,眼睛瞪著上校,內心的冤屈和激動之情,完全由我的眼神告訴了他,眼淚奪眶而出。我即刻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時,上校正注視著我。停了一會,他點點頭說:「你回去吧!」從我進來到他叫我回去,總共不超過十五分鐘。看起來很平靜,然而內心的緊張掙扎,被強制講話和強制不講話的壓力,腦子都快要爆炸了。可說是漫長的十五分鐘。他這句話一出,如釋重負。
回到牢房,都是問過話之後送到這裡的。同學們問我過堂的情形,我把不講話的經過,告訴了大家。同學們都嫌我不早說。其實我也是臨時想出來的,如果大家都不講話,可能就不靈了。
民國六十八年,在電視上看到中共公審四人幫,張春橋在法庭上,不作答、不講話。使我想起當年在桶盤嶼,最後一堂的審問,如出一轍。內心有無限的感觸。
過了幾天,桶盤嶼上所有被抓來的同學,統統集合登上一艘漁船,開往馬公。風浪很大,船顛簸得很厲害,回頭望著浮在海上的桶盤嶼,感慨萬千。那海浪的聲音,不是天籟的旋律,是痛苦的呼叫;濺起的浪花,不是悠揚的音符,是哀傷的淚滴。患難與共四十天,臨別我送它一份禮物─「弔桶盤」:
婀娜瓊島海上居
不唱漁歌奏輓曲
千古浪濤洗不盡
罪孽盈身桶盤嶼
船到了馬公未登岸,直接駁上一艘大船,未送桶盤嶼逼供。而在馬公審問的同學,部份要送走的,在碼頭上等候,和我們共成乘一艘船,送往台北。
澎湖像一團火,我們是飛蛾,逃出黑暗的大陸,奔向光明的墓地。既是自投羅網,還有什麼怨尤呢?我也不能薄此厚彼,也送它一份禮物-「哀澎湖」:
鳳鳥向不棲枯枝
聖人途窮走絕路
都是鴟鵂學鶯啼
騙得書生到澎湖
船到了基隆,我們師生四十六人,手連手銬成一字形,魚貫而下。通過碼頭,圍觀的人擲果皮、吐口水、辱罵、喊殺、喊打,使我們真像耗子過街一樣。當時我雖感到羞辱,但也很振奮。羞辱的事,冤屈有口莫辨:振奮的是,看到這種反共的民心士氣,大陸光復有期。即使自己做了冤魂,復國有望,也是值得的。何況真正該殺該打的,是那些殘害忠良的亂臣賊子,而不是我們。到了台北之後,冤情自會大白,一時的屈辱,算得了什麼!
出了碼頭,有一輛鐵蓋的大卡車等在那裡,兩人銬成一組上了車。到了台北,進大門時車子稍停,看到門牌是西寧南路三八號,即現在的獅子林大樓舊址,當時是台灣省保安司令部保安處。據說從這個門走進來的,多半是躺著出去。人到了這個地步,生死操在別人手裡,只有聽天由命,站著是個「一」,躺著也是個「一」,都一樣。不相信我們追隨的政府,會黑白不分、是非不明!
我們進來之後,站在大廳裡點名。環顧周圍都是牢房,像狗店裡的狗籠子,關著滿滿的人,鬧哄哄的。看到我們之後,頓時鴉鵲無聲,爬在牢房的柵欄上,有數百隻眼睛盯著我們,一會兒又竊竊私語。張校長、鄒校長、周紹賢老師、學生劉永祥和三位女同學,與我們分別關在不同的牢房裡。徐承烈校長與蘇若冰、季道璋兩位老師,以及其他的同學,關在靠大聽的一間大牢房。走進牢房,右牆角下有一個大馬桶,三排通鋪,兩條通道,四十多人擠得像沙丁魚一樣。
到了這裡以後,師生都有一個共同的看法:冤屈必能洗雪,不久可獲自由;這裡的牢房,祇是走向自由的踏板而已。情緒上不像在澎湖那樣沮喪、恐懼和絕望,而顯得輕鬆和充滿了希望。
時間一天一天、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地過去,沒有審問,也沒有消息。每個人的情緒,像溫度計裡的水銀柱,隨著時間的消逝而下降。
牢房靠走廊一邊的上方,有一個窗戶。有一天我突然心血來潮,從床上往上一躥,抓住窗櫺子,探頭看看對面牢房的情形。
「校長!校長!你的學生!」對面牢房有人看到我之後,在叫校長。
「問過話了沒有?」張校長站起來,大聲問我。
「沒有!」我搖搖頭。
「告訴同學們,不可亂講話!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我點點頭。外邊的衛兵好像有所發現,朝這邊走過來,我鬆了手下來。
「你剛才和誰講話?」徐校長問我。
「我看到張校長,他叫我轉告同學們,過堂時不要亂講話。」
「張校長就關在對面嗎?你沒有告訴他還沒過堂!」徐校長又問。
「我有告訴。」
大家都為不開審而焦灼。過了幾天,提明同樂去問話,回來之後,說他翻供被打,大家都在疑慮不安。這裡是中央,不是三十九師,怎麼還會逼供呢?兩三天之後又提明同樂,這次回來未進牢房,在大廳裡將他五花大綁送走。大家都認為他們是在演戲,怕我們翻供,故做威脅。因為我們對政府始終充滿了信心。
有一天我們牢房,添了一位新客。此人外貌酷似張敏之校長,儀態儒雅、謙謙有禮;名叫廖瑞發,台北縣蘆洲鄉人。和我們不同的,是腳上多了一副大鐐。有的同學和他談過話,說他是個真正的共產黨員。我很好奇,有一天找個機會和他聊天:
「聽說你是真正的共產黨員,是嗎?」
「嗯,你們是假的。」他笑笑。
「你為什麼要參加共產黨?」
「共產黨有什麼不好?」
「你見過共產黨嗎?」
「我就是共產黨。」
「我是說你見過共產黨的所作所為嗎?」
「沒有。」
「勝利後我的家鄉就是匪區,共產黨說得好、做得壞。」我就把在匪區的所見所聞、共產黨的清算鬥爭、強姦民意、濫殺無辜等種種暴政,向他說了一遍。他仍然笑容可掬的說:
「革命本來就有破壞性,那祇是過渡時期。」
「不對!革命是有破壞,也有建設;共產黨祇有破壞,沒有建設,他們殘忍無度!」
「國民黨好,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他這句話問得我瞠目結舌,不知所對,我把話一轉,又問:
「你是什麼時候參加共產黨的?」
「很早啦!」
「這麼說你是老共產黨?」
「我是台北市的政委!」
「啊!你的階級很高,可惜沒有機會了。」
「不錯,我是沒有機會,不過台灣很快就要解放了,你們可以看得到。」
「不可能,我們也不希望有那一天;如果有,我們也會和你今天一樣。」
「現在你們和我又有什麼分別呢?」
「有,你是真的,我們是假的。」
他很有風度地笑笑,不再講話。
我回到自己的床位上,把剛才講話的情形,告訴了徐承烈校長。
「以後不要再跟他講話,他才是我們真正的敵人。」校長以嚴肅的態度告誡我。
「噢!校長,我還有個秘密要告訴您,您還記得?我們剛到湖南藍田不久,長沙大學及各中學派代表,帶著毛巾、肥皂等很多禮物,到我們學校來慰問。可惜他們被共產黨滲透利用,唱共產黨歌、為共產黨宣傳、勸告我們回家。張校長發覺不對,拒絕他們的慰問,停止他們的活動,通知地方保安隊,將他們看管,並告誡我們同學,任何人不可與他們接觸,因而引起長沙大學及各學校學生的不滿,聯合罷課示威,驅逐我們出境。」
「他們被關到保安隊的當天晚上,我帶了八位同學,到了保安隊,要求與他們見面,警衛不准,經交涉的結果,祇准派一位代表進去。我進去之後,他們很激動地說:『同學,我們不是共產黨,我們是懷著愛和友情而來的,換來的是冷酷的對待!』
『各位同學,我不是代表學校來的,我也是懷著愛和我們全體同學的關懷而來的,各位同學是不是共產黨,與我們無關也不重要。我是來回報各位同學對我們的關懷,和回答你們最不了解的問題,就是我們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父母,和溫暖的家出來流亡。』我就把在匪區所見所聞,共產黨的甜言蜜語,和實際上的殘酷暴說了一遍。他們聽了之後問我:
『你說的共產黨,是不是人?』
『是人!』
『人怎麼會做這種事?』
『共產黨一貫說人話不做人事,如果共產黨好,我們怎麼會出來流亡受苦呢?』
他們愕然相顧而不作聲,臨別非常感動的謝我。校長聽完之後說:
「這件事,你雖然違反學校的規定,但做得很有價值。對那些被利用的學生,講講是應該的,也能發生作用。對一個根深蒂固的老共產黨,講什麼也沒有用,就是他現在覺悟,恐怕也來不及了。」
「校長,信主的人說:在臨死之前覺悟,也會得救!」
「你什麼時候做了傳教士?」校長望著我笑笑,我也笑了。
有一天我感冒了,出牢房去看醫生,遇到鄒鑑校長也在看病。四目相對,有如隔世之感。到了近前,我低聲地問:「校長,您那裡不舒服!」衛兵禁止講話。他打完針之後,回頭看著我,眼圈紅潤 ,不敢出聲,默默地跟著衛兵回牢房去。我激動得哽咽幾乎出聲。回來躺在床上,感到沮喪!無奈!絕望!
牢坐久了,晝夜顛倒,情緒激化,行為怪異,這些都是常見的現象,睡在我旁邊的季道璋老師,常常整夜不眠。有時會突然坐起,手往床上一拍,嘴裡罵道;「他媽的,這算什麼?」眼睛直直的望著前面,你問他怎麼啦!他沒有反應。你能再問,他清醒過來會罵人的。另外一位蘇若冰老師,是北大畢業的,二十多歲,有點口吃,經常搖頭嘆息,有時會暗自流淚,因為他帶出來相依為命的老母親,仍在澎湖,無人奉養照顧。徐校長不知從那裡弄來一本英漢大字典,整天捧在手裡,埋頭苦讀,季老師偶而幽他一默,「徐校長是在這裡讀英文研究所的,」不開庭,也不審問,時間一直延宕下去。大家的情緒都很低落不平衡,不像剛進來時那麼輕鬆。
二十、師生七人送軍法處
一天中午,突然點名,譚茂基、張世能、王光耀、先後走出去,接著張校長、鄒校長、劉永祥也從後面牢房走出來,在七廳裡集合,張校長靠在我們牢房的牆角上,徐校長叫我過去遞話給他:「出去之後,盡快為我們想辦法,」我過去爬在柵欄上,悄悄把話傳給張校長。他回頭對我說:「我看凶多吉少,」我把張校長的話,告訴了徐校長,他說:「不會的,那不是成了和尚打傘─無法無天!」
「什麼時候有法有天?」季老師不以為然。
「那是在澎湖,這是在台北,」徐校長始終有信心。
兩位校長,五位同學,聽說是送到國防部軍法處。他們走了之後,留下來的師生,仍然抱著很大的希望,認為在軍法處問過之後,很快就會獲得自由。
那時的黑牢,和現在的模範監獄不同,外出大便每天只准一次,吃喝拉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牢房裡解決,像養豬一樣。時間到了就拖出去。衛生條件根本談不上,毯子上的虱子成群結隊,燈光不好,根本看不到,只能用手去摸,永遠都抓不完。床板縫裡的臭蟲,都吃得紅紅圓圓的,這些都是細菌媒體。再加上久不洗澡,每個人都有皮膚病、鏽球風和疥瘡,輕重不一。沙永生的疥瘡,嚴重得幾乎送了命,肚臍以下一直到腳,整個皮膚像手指甲大,一塊一塊龜裂地蹺起來。祇有中間一小部份還粘在肉上,他躺在床上不斷地呻吟,有時不小心碰到,痛得大哭大叫。
我們請求值日官幫忙,他進來看了看,搖搖頭出去。第二天一位士兵端著一盆琉璜水,叫我們給沙永生洗,大家都怕,我接過琉璜水,和沙永生一起到了廁所。他把衣服脫掉,琉璜水往身上一澆,他痛得大哭大叫的用手撓,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就用手幫他搓,小腹以下,所有皮膚,全部脫落,滿地都是疥瘡疙渣和血,脫落的地方,被琉璜水燒得發紫,衛兵嚇的躲得遠遠的。洗完之後,我要扶沙回牢房,衛兵把我留下,要我把廁所弄乾淨,我把地上的疙渣捧到盆子裡,剛好滿滿一盆。一個人的皮膚脫落二分之一,就有生命的危險,沙永生可說是從死亡的邊緣走回來的。
二十一、絕食
有一天又送進一位新的獄友,當他知道我們是澎湖的流亡學生,他告訴我們,張校長,鄒校長和五位學生都遇難了!這個消息像一把刀,插在我們師生的心上,我們的心在淌血,希望的溫度,驟然降至冰點!我們的知覺模糊,意識茫然,我們熱愛的黨和政府,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忠肝義膽挖走?我們剩下的,祇有一個軀殼了。所有師生痛不欲生,因此決定絕食,以示抗議。我寫了一首詩─絕食,來形容我們當時的心情:
冤獄是生命的鉛筆刀
削破了皮肉
削短了軀體
削掉了赤膽忠心
削滅了理想和希望
生不能
死不能
只有讓所有的細胞罷工
把屈辱遺憾留人間
天下太平
你說我勇敢我承認
你罵我懦夫我接受
我們的絕食,當天即被獄方發覺。第二天提出警告,並強制進食。其實這裡的伙食,絕不絕食都一樣,時間久了都會倒下去的。每天早餐稀飯,午餐、晚餐煮得半生不熟。每次都煮焦,不要說吃,聞到那種既生又焦的咮道,就受不了了。
五十個人的飯,祇要煮十人份的米,就能剩下一半,吃不完的飯和剩下的米,就可以流到他們的口袋裡。
菜祇有兩種:胡瓜和蘿蔔絲。六人一組,每組一盆,盆裡滿盛鹽水,上面浮著幾根蘿蔔絲。如果是胡瓜,像指甲大一片,每餐每人可分五或六片,用鹽水煮出來的味道是苦的。我每天祇喝一餐稀飯,由於長時間缺乏營養,每人都犯了一個通病-饞。每天三個一堆五個一簇,不談別的,都在談吃:吃鄉的地瓜葉拌大蒜如何如何好吃;豆莢、小白菜如何如何好吃;小豆腐如何如何好吃。過去不屑吃的,現在都饞得要命。有的同學,甚至於向士兵,要剩下來的菜湯喝。有一位新來的獄友,把他帶進來的豆腐乳,分了像花生米大一塊給我,使我感激終生,至今不忘。
好心的獄官,看我們可憐,有一天端來一臉盆五香花生米,分給我們吃,他告訴我們,這是扣留其他犯人家裡送來的。每人分一把,祇有這麼多。有的同學數一數,有三十粒左右。這一把花生米吃了兩個禮拜,每天吃兩粒,每次吃半粒,真是太香、太好吃了。心想如果有一天能活著出去,賺了錢第一件事,買他幾斤五香花生米,吃他個夠。
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很多人開始浮腫,我開始的最早,也最嚴重,其次是尹廣居和王子彝。王開始腫時,常在床前作活動,也勸我活動活動,有一天他突然發燒、呼吸困難,就送到三軍總醫院,過了一個多禮拜,都沒有他的消息。一天夜裡,我作了個夢,夢見他站在一間狹窄得像浴缸大小的小房間裡。我問他什麼他都不回答,祇是怒目豎眉地望著我。我嚇醒了爬起來,把夢中的情形,告訴睡在我旁邊的季老師。他說:「夢見人不講話,凶多吉少。」無巧不成書,第二天傳來子彝死亡的消息。據傳他在臨時之前,一直高呼中華民國萬歲。
子彝身材魁偉,儀表瀟灑,性情豪邁,山東牟平人。是校本部高二學生。我與他是關在桶盤嶼一個牢房裡才認識的。因為性情相投,頗有「傾蓋如故」之感,經常相互勸勉砥礪。他的死使我心碎,現在想起來猶有餘痛。所有師生除了痛苦無奈,又能如何?
這時我腫得兩條腿像水罐子,腰也彎不下,眼睛還有一條縫,看東西得用手撐開眼皮,視力也模糊。牆壁上的掛鐘,祇能看到一個輪廓,幾時幾刻已看不清楚。大家都認為下一個要走的就是我了。睡在對面床上的尹廣居,以前常過來,坐在我床上,還有沙永生,大家一起聊天,現在也行動不便。有一天尹廣居說著話,就喔喔啦啦,口齒不清地倒下去了,師生們有的嗚咽啜泣,有的放聲大哭。那種悲慘的情形,恕我筆拙無法形容。
下一個要走的註定是我,大家都這麼說。我也認為如此,就找沙永生交代後事,將來能回大陸時,給帶個信回家。
也許是因為王子彝和尹廣居的死,救了我一條命。一個牢房裡死了兩個人,還有待死的,引起獄方的重視。第二天就叫我出去打針,每天打兩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每次打四針,每個臂上兩針。打的什麼針我不知道,但打過之後覺得特別清醒。撐開眼皮,能看到壁上時鐘幾時幾刻,不過祇能維持兩小時,每天打兩次,可有四個小時的清醒。這樣連續六、七天,有一天晚上小解,奇怪的現象發生了,時間很久,小便一直解不完,好容易感到完了,剛走開馬桶幾步,又要解。一個晚上,來來回回都在解小便。第二天整個變了一個人,原來是脫水。消腫後像非洲饑民,皮包骨頭,頭髮早就脫落,也不再長。聲帶失聲,講不出話來,同學們把我從床上扶起,脖子支不住頭,頭歪到那邊,身子就倒到那邊,奄奄一息。有的同學開玩笑,給我取個綽號─「死狗」;又因我聲帶失聲,啞啞說不出話來,再加個封號─「鴨子」。至今大家見面,有的同學仍叫我的掉號;因為這是我們屈辱的烙痕,表示不忘恥辱吧!
人的生死真的是前世註定嗎?小時候有人給我算命,說我二十歲有大難,要過這一關,非祖上有德不可。我從不相信命運,我認為命運操之在我;是人創造命運,不是命運支配人,然則事實又作何解呢?
是否因為兩條人命的關係,不得而知。看守所的所長換了人,舊的從未見過面,新上任者是位姓王的。他叫每個牢房派一位代表,在大廳集合。他告訴我們:他姓王,是新來的所長,他也坐過牢,知道坐牢的滋味。我們是怎麼進來的,將來如何出去,他無權過問,也幫不上忙。凡是在他管轄範圍內,我們有什麼問題,盡管提出來,祇要他能力所及,一定替大家解決。
從此伙食徹底改善,不但飯煮熟了,菜也滿盆。每天分批到院子放風十分鐘。別小看這十分鐘;對一個失去自由、半年多未見過天日的人來說,它的重要和價值,是無法計算的。當我第一次再看到太陽,幾乎要把它吞下去。院子裡的花草,好似久別的老友,那麼親切,那麼可愛,內心突然有種平時對它們疏落的內疚感。每個人都感激這位王所長,我們曾特別為他編了一段戲詞來唱。我還記得頭兩句:「王大人待我的恩德廣,粉身碎骨也難報償….。」看來人類的道德標準,不管在什麼地方,大致是相同的。正如亞力斯多德說的—好人走到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王所長就是個例。
喝了半年多稀飯,腸胃的功能非常脆弱。伙食一改善,吃飯沒有節制,最容易得腸胃病。我第一次吃了三碗,第二天就便血不止,情況很嚴重;時間是民國三十九年十二月三十一號,國曆除夕。把我右手銬在三輪車上,後面跟著一位獄官,送往三軍總院。醫生診斷後拒絕讓我住院,且發脾氣說:「每次都整得快死了才送來,這裡又不是殯儀館。」給我打了一針,拿了幾包藥就回來了。
回到牢房剛開過晚飯,季老師問:
「怎麼不住院?」
「醫院不收!」
「今天過年加菜,還留了一塊肉給你,快把它吃了吧。免得死了作餓死鬼!」我當時聽了很難過,可是看到那塊好久好久,不知其味的肥肉又饞。心想季老師說的對,死了也不要作餓死鬼;就把那塊肉吃了,躺在床上等死也許命不該絕,大概是因為打針吃藥的關係,便血沒有再繼續。
牢坐久了,大家的心情變得焦燥乖戾,把生死看得很淡,經常喊著陳誠、彭孟輯、李振清、韓鳳儀等亂臣賊子的名字,大聲叫罵,裡面的管理人員,知道我們的冤情,聽到了也充耳不聞。直到有一天,要移送新生營時,幾位長官對我們講話:「同學們,我們知道你們都是冤枉的,所以你們在這裡亂講話罵人,我們都不計較。出去之後,千萬要小心謹慎,不可以亂講亂罵。我們沒有別的送給你們,這幾句贈言,就是我們的禮物。」啊!他們這些充滿了關懷和愛的禮物是多麼珍貴!我永生難忘!
現在的內湖國民小學,就是四十年前的新生營,營內用鐵絲網隔成兩個區;南區關的是金門大捷的共軍俘虜;北區關的是政治犯,上至大學教授、學生,下至販夫走卒都有。
所謂「新生」,顧名思義,是針對思想迷失、誤入岐途的人,給予一種適當的教育,使其改過向善,是一種德政。然而對我們這些誓死反共、忠貞不二的師生,則是一種羞辱。士可殺不可辱,皮肉之痛,很快就會平復;心裡的痛,是永遠無法平復的。我一進新生營,就寫了兩句詩,可以說明我對新生的感受:
我未曾舊死兮!何以新生!
新生猶死我兮!我心死矣!
我走進新生營的大門,不敢抬頭,我認為新生感訓,對我是一種羞辱。尤其和那些共匪的俘虜關在一起,昔日的敵人,今日同室為囚,如何來承受這一殘酷的現實?又如何能拒絕它呢?在基隆碼頭所受的屈辱我認為是一時的,而能承受因為我對政府有信心有希望,而現在,這種羞辱,會時刻伴隨著我、絞殺我,因為我絕望了!
新生營裡的生活,仍然是軍事管理。與牢房不同的,是活動空間大,有一定的作息時間。
課程方面有:毛澤東批判、三民主義、唯物史觀、唯物論。其他的我記不清楚,毛澤東批判的教材是葉青(任卓宣)寫的,並由他主講。他是純從理論上批毛。我在流亡途中,上海、湖南、衡陽、以及各種集會的場所,也批過毛,不同的我是從行為上批毛,我覺得他講的還沒有我講的生動。其他的課,講的也都是皮毛,沒有深度,所以我在新生營九個月,可以說是一片空白。因為我排斥,不但沒有使我新生,反而使我的靈魂走向死亡。
令我感到有收獲的事有兩件:一是我的頭髮新生了。剛長出來時,和老外一樣是黃的。有的同學開我的玩笑:「如果你的眼睛再變成藍的,就真正地脫胎換骨了,新生了,現在還不純。」二是不記得從那裡弄來一本左傳,每天在周紹賢老師的講解下,很快地讀完了。
另外有兩件使我難忘的事:一是命令全體犯人清洗環境,第二天集合北區政治犯,宣佈要帶大家外出郊遊。在槍兵的戒護下,到達內湖山上的廟裡,直到下午三點鐘才回新生營。我在廟裡,看到那些僧侶,自由自在,安然自得,羨慕他們真是參透了人生。心想有一天能重獲自由,一定出家當和尚,並題詩以明志:
生生死死苦無涯
湖山禪寺是吾家
今世如留殘生在
定入佛門披袈裟
回來之後才知道,是麥克阿瑟從南韓來台灣訪問,順便參觀俘虜營。有政治犯在不雅觀,所以要我們避開,那裡是郊遊!
另一件是把季道璋、蘇若冰兩位老師,和金門俘虜一起遣返大陸,他們都是共匪鬥爭迫害的對象,千辛萬苦追隨政府逃出匪區,現在又把他們送回去,借刀殺人,未免太卑鄙太殘忍了。尤其是蘇老師,還有老母隻身在澎湖,就這樣把他們相依為命的母子活活分開。蘇老師的母親,知道兒子被遣返大陸後,不久就憂憤而死。人間還有比這樣更悲慘的事嗎?聞者莫不淚下!
經過九個月的感訓,我們終於「新生」了。在一個風雨交織的中午,召集我們三十位同學,到營外集合。外面有幾十個荷槍的士兵等在那裡,一位軍官點完名,完成交接手續,就帶著我們到松山火車站搭車。雨下得很大,我們沒有雨衣,每個人都淋得像落湯雞。在瑞芳下了火車,又翻山越嶺往海防走。山路崎嶇,天雨路滑,身體衰落,頻頻跌倒。靠老兵攙扶而行。回想過去健壯的身體,有拔山挾海之力,就是冰山雪嶺也不畏懼,今日竟落得如此狼狽,傷心欲絕,淚水、雨水掩面而下。
到了庚子寮營區,天色已晚。我們在餐廳吃飯時,圍著很多老兵,指指點點交耳私語。等我們吃完飯,都擁上來問長問短:「你們是共匪那個部隊?林彪?陳毅?劉伯誠?」天啊!為什麼這些羞辱的聲音總是不肯放過我?走到那裡跟到那裡。原來他們把我們當成俘虜,將來除了給他們當一具殺人的工具,還有什麼希望呢?真想一頭碰死。不!不能這樣死!要死得轟轟烈烈,死得有價值。我曾寫了一首詩,表示要死的決心:
風蕭蕭兮雨淅淅
脫下新生服換上戰士衣
山巖巖兮路崎嶇
風雨泥濘滑躓踣學蝸趨
新生辱兮如影移
老兵交耳談竊語為我恥
心碎碎兮生不欲
如其為餼羊寧願作魍魑
從希望中走入絕望,從絕望中決心走向死亡的永生。從此以後時刻在計畫死的方式。最後決定寫一封絕筆書,名為「無法投遞的信」,再把在澎湖歷劫的經過,詳詳細細的寫在裡面,把信綁在身上,用手榴彈引爆而死。用我的屍體載著這封信,傳給社會大眾,揭開冤獄的黑紗。
我們服役的單位,是第六軍三六三師一0八八團。以我們三十位同學,成立團部文化康樂隊,實際上是要集中觀察。在這期間,我已將絕筆書寫好,在隊上既不工作,也不合作。當時還有遲益起、沙永生、王德修….等同學,經常在一起聊天,同學們稱我們是懶漢幫,尤其我的性情乖戾,經常製造問題。所幸遇到兩位好長官,隊長陳挺、師範畢業,作過小學老師,酷愛運動,是國軍撐桿跳冠軍。幹事張佐為,是學生從軍,溫良儒雅、待人和善。兩位都是知識青年、他們知道我們的遭遇,不僅同情,還非常照顧和關愛。對我不合作的行為,都能百般的容忍,還能及時給我適當的勸慰,我們都把他們看成自己的同學。
有一天晚飯後,我和欒正華在山坡上散步,他對我平時的行為不以為然:
「你最近怎麼搞的?有些反常!」他問我,我把要自絕的計畫告訴了他。
「你別做傻事!你的信連團部也傳不出去,就隨著爆炸的聲音,和你的屍體一起消失了。你想想看,即使有人知道,誰敢講?就是記者知道了,那個報社敢報導。再說你這樣做,對其他同學的影響有多大!你有沒有想過….。」
「我們披著『新生』的罪名,誰信任我們;他們把我們當成俘虜,我們還有什麼希望?祇能當他們的殺人工具,你不覺得這樣活得很辛苦嗎?」
「我覺得現在比在桶盤嶼、台北監獄,內湖新生營好多了。為什麼那個時候你不死?」
「那個時候還有希望,現在我絕望了。」
「你活著才有希望,死了才真正的絕望,你這樣做也太自私了吧?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其他同學想,更應該為你父母想想。」
我們爭論得很激烈,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想想欒講的話頗有道理,以後又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沙永生,他和欒的看法相同,不贊成我愚昧的做法,因而自絕的意念就動搖了。」
現在把我當時寫的那封「無法法投遞的信」,摘錄於後:
爹娘!這是您不孝的兒子、無能的寶祥(乳名)別後寫給您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後的一封信,並且是一封無法投遞的信。兒要用自己的屍體帶著這封信,向陽間和陰間去控訴這兩個禍國殃民的集團—國民黨和共產黨。兒也要控訴上帝,既賦於我生命,為什麼不給我生存的空間?兒知道這樣做,對您是太殘酷了,讓您日夜盼兒兒不歸,焚春揭紙招冤魂。
娘!您還記得送兒逃跑的那天夜裡對兒講的話?「孩子!記住有八路在,永遠不要回來,逃一個算一吧!」可是娘!您能想得到嗎?要打八路的人,都被國民黨給殺啦!兒也被他們打成八路,八路不會不在的。因為要打八路的人都死了。兒就是活著,我們這一生也無法見面。兒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一切都絕望了。兒變成他們的俘虜,去充當殺人的工具,這樣的生還不如死。
爹娘!你們最疼我、愛我,絕不願看到自己愛的兒子,活得這麼痛苦吧!兒將不幸的遭遇,寫在「歷史的烙痕裡,」你們可能看得到,也可能永遠看不到。當您聽到這一不幸消息,知道兒的不幸遭遇,以及無法活下去的痛苦時,不要責備兒的不孝,一定要原諒兒的苦衷!一定要…..。
兒寶祥絕筆 X年X月X日
這封信是民國四十年寫的,今天公開與社會見面,這本「歷史的烙痕」以前沒有寫,現在也完成了。從前要用死來發表這封信,我想今天不必再付出那麼高的代價吧?而且上有父母,下有賢妻孝子,也不允許我那樣做。今年虛歲六十,我給自己算算命:前三十年是驚濤駭浪,後三十年是淒淒涼涼,如果有將來,祇求保安康。四十年了,什麼都在變,年華不再,已垂垂老矣!每天洗臉,看到鏡子裡的我,滿頭華髮,不知還有幾許春秋?嘗顧影自憐而歌:
幾番窺顧幾番老
多少辛酸多少愁
回首前塵坎坷路
蹉跎歲月空餘恨
年輕時的狂豪激情,隨著歲月的消逝,早已淡化了。冷靜地想想,讀書人對國家社稷應有使命感。放眼整個中國,台灣的國民政府,創造了經濟奇蹟:政治開放,自由民主,是十億中國人的希望所寄。我不想藉少數權臣惡吏鑄成的錯誤,來醜化政府的形象,使國家受到傷;祇希望開明的政府,能更開明的還給我們清白。我想這點訴求,不能算是奢侈吧!
恩師難友罹難四十週年追悼詩:
天有陰雨
雨過天晴
日月有蝕
時不崇朝
君子蒙難何以不得雪洗
恩師!難友!
四十年我們同案被羈
你們啣冤於地下
我等偷生於人世
嗚呼!哀哉!
四十年前的今日
拂曉的天空
傳來死神的哀泣
你們和岳武穆一樣
懷著忠貞的心
披著莫須有的罪衣
走進黑色的世界裡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
是求仁得仁,從容就義
你們是以仁易暴
含冤莫辨,死不瞑目
嗚呼!痛哉!
生!骨肉不能相見
死!親朋不得而知
淒淒泠泠
暴屍荒野
人不堪其悲
鬼神慟而泣
蒼天不仁芻狗其民
忠黨愛國落此下場
親痛仇快是國之恥
噩耗傳至獄中
我等絕食抗議
恩師!難友!
陰間有知
我們沒有生的權利
也沒有死的自由
嗚呼!哀哉!
我等走出死牢
又送進新生營裡
含羞忍辱接受感化教肓
走出新生營
再送入軍中服役
二十世紀的今天
作了紀前的羅馬奴隸
嗚呼!噫嘻!
我等也曾淬勉砥礪
也曾想突破
也曾想奮起
奈何脖子上拴著隱形的鎖鍊
身上披著沒有新生的新生服
跳不高也飛不遠
祇能在原地踏步
嗚呼!哀哉!
四十年!
年華不再
垂垂老矣!
如果帶著「莫須有」的罪名陰間相見
其悲何以堪!
其痛何以抑!
敢問:
恩師!難友!
陰間尚有公理?
罪魁禍首的陳誠、李振清、韓鳳儀
帶著血腥的手
已到陰間去
閻羅是否將他們起訴
打入十八層地獄
如果陰間也沒有公理
待我們黃泉相聚
以眾擊寡
以直報冤
吐出這口冤氣
嗚呼!噫嘻!
四十年
春秋多變
物換星移
政治的冬天已漸融逝
今天向恩師、難友致哀
明天向開明政府訴求
把歷史的烙痕醫治
懲凶伐頑
還我清白
以慰恩師、難友在天之靈
以伸公理正義
恩師!難友!安息!
嗚呼!
尚饗!
讀者看完這本小冊子,可能會有下述疑問:
(一)「七一三」事件,學生指責李振清「違約」其「約」為何?
釋:民國三十八年五月間,山東流亡學校,有濟南,煙台,昌維等聯中,共十五所之多,學生一萬多人,都聚集在廣州,大家的目的地,當然是台灣。當時台灣在東南行政長官公署的嚴格管制下,對大陸各地難民及流亡學生,一律禁止入境,雖屢經交涉,均不得要領。幸山東省主席秦公德純(山東臨沂,出身保定陸大,曾任宋哲元參謀,人稱小諸葛,是位有學養而名重一時的西北軍靈魂人物)適時到達廣州。張校長請秦主席協助安排學生到台灣。秦主席以鄉長身份,與當時澎湖防衛司令官李振清(山東清平縣)洽商,接學生至澎湖半訓半讀;十七歲以上除了授文科課程外,則以軍事編管,施以軍事訓練,有戰事則執戈殺敵,無戰事則繼續學業。文科教育則由各校老師擔任,軍事訓練,則由軍方選派優秀軍官充任,完成高中教育後,或升學或從軍,一任自由選擇。女生及十七歲以下男生繼續文科教育。李振清欣然同意。秦主席復與教育部長杭立武,山東教育廳長徐軼千,共同晉見東南行政長官陳誠(陳誠當時亦在廣州)取得陳的同意,學生才遷到澎湖,有教育部頒發的「穗中字第五四一一訓令」為証。
(二)到澎湖的學校有十五所之多,何獨煙台聯中師生遭此不幸?
釋:張敏之校長於抗戰期間,在後方創辦過流亡學校,在山東教育界卓著聲譽。到澎湖後,各校校長共推張校長為代表,與軍方交涉。
張校長為人正直,責任心重,學生編兵後,他一面寫信給政府有關機關請求救濟,(有的信在澎湖被查扣)一面向軍方據理力爭。邀山東教育廳長徐軼千,到澎湖視察教務,在軍隊集合聽徐廳長訓話時,張校長叫不足十七歲的學生出列,又送回新設的山東子弟學校,因而三十九師視張校長為仇讎,必去之而後快,故而設計製造「冤獄」。
除了上述兩點質疑外,讀者如有其他疑問,可至中央圖書館,及各大專院校圖書館查閱「山東煙台聯中罹難師生記要」。
作者必須向讀者朋友說明,書中所述,為作者親身遭遇之經過,絕無虛構,惟事隔四十年,諸多細節,已不復記憶,故多所遺漏,尤愧詞窮筆拙,無法把殘酷的事實,俱細陳述於讀者眼前,深以為憾。
這本小冊子精美的封面,是任職於國立工業技術學院李兄水潭所設計,不僅著色亮麗,構思雋永,且能把書中大意展現於小小封面而無遺,令人欽佩,不知讀者是否與我有同感?
另外此書付梓之前,作者人在國外,有關編排,校對多賴任職於中央研院美國文化研究所李兄樹基之鼎助,始能與大家見面,如果說本人是播種者,那麼灌溉,施肥,前修都是兩位園丁的辛勞了,所以我要在此向兩位李兄說聲謝謝,雖然我們都盡了力,慚愧文稚詞艱難登大雅,恭請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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