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唱著一支輕快的歌,是她自己編的。山上沒有電視,因為阿嬤從不看電視,所以阿嬤總是唱著自己隨口編來的歌。久而久之,霧女也學阿嬤,不管是心情好或是不好的時候,她也會自己編歌來唱。
她唱歌的時候,山裡眾多種類的小鳥、紡織娘、蟬等等的小昆蟲會飛來伴著她一起鳴唱,還有溪聲潺潺、瀑布狂奔之聲、樹木搖曳之聲、就連竹林也一起為她伴奏似的。
有一次哥哥回家聽到,他微笑,只說了一句話:「天籟之音。」
她後來問哥哥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哥哥說:是指她唱得很好聽,所以她就更愛唱歌了。
她喜歡哥哥,雖然他不常回來。
但他回來的時候,都會帶好多漂亮的衣服給她,跟她說好聽又刺激的故事,還會買很多好吃的東西,他總會問她快不快樂,過的好不好,有沒有缺什麼之類的。
可是阿嬤好像很怕他,見到哥哥就跟老鼠見到貓一般,飛快的躲起來。
哥哥要離開的時候,會在桌上留一疊錢,然後頭也不回,一陣風似的走了。
她其實也很怕哥哥,雖然他有一雙很美的眼睛、一雙比女生還要魅惑的眼;但,當他生氣時,那美麗的眼中露出的兇狠目光卻更令人恐懼。
有一次她不小心受傷了,她就見過哥哥以相當嚴厲的語氣在責難阿嬤,怪阿嬤沒把她照顧好。
她就是那時看到哥哥也有可怕、冷竣的一面。那時,她幾乎以為哥哥會把阿嬤殺了。
現在阿嬤死了,她才知道原來阿嬤不是她真正的阿嬤,哥哥只是拜託阿嬤照顧她而已。
難怪每年哥哥要給阿嬤很多錢,多到讓阿嬤住在山下的五個兒子,每一個都可以花天酒地,還每一個都買得起名車與豪宅。
阿嬤死後,他們叫哥哥拿出更多錢來買阿嬤的這座山,這樣她才有地方住。
當然這些話是他們叫她帶給哥哥的,因為他們沒有一個敢當哥哥的面講出來。
他們可能看過哥哥冷酷無情的那一面,所以也覺得應該躲得越遠越好,甚至祈求自己從沒被生出來過。
她知道,哥哥和煦的笑容只給她一個人,但面對其他人時,卻是十分冷酷、嚴峻的。
但現在,她發現另一個人也可以讓哥哥擺出不一樣的臉孔,因為哥哥看雨姐姐的樣子是無奈與悲傷的。
那是她從沒見過的另一面。
她試著問過雨姐姐,她和哥是怎麼回事,答案卻是一問三不知。
雨姐姐說跟哥不熟,兩人根本沒講過幾句話,十年來講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二十句。
雨姐姐告訴她,說哥哥看見她時,總是一副生氣的模樣,好像雨姐姐欠了他什麼似的。
然而,雨姐姐又說她不覺得自己虧欠過他什麼;而且,他十年來去拜雨教總壇的日子屈指可數,兩人其實沒有交集,頂多只能算是點頭之交。
這就更叫她大惑不解啦,那個明明以心痛的目光,注視著雨姐姐背影的哥哥,為何在面對雨姐姐講話時,卻總是帶著濃濃的火藥味?
在她看來,雨姐姐溫柔沉靜,她身上那股只有潛心修行的人才能凝聚的寧靜氣質,是可以讓人見之忘憂、讓浮燥的心沉澱下來才對。
為何哥哥卻一見她就有氣?不尋常的生氣,像是憋了很多年的怨氣。
哥哥總當她還是小孩子,什麼事都不懂,但她覺得自己什麼都懂,她已經長大了。
而且,她戀愛了。
所以,她猜,哥哥應該是愛著雨姐姐的,只是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僵局。
戀愛。想到這兩個字,她偷偷的、甜蜜的笑了。
她又想起他了,那個昨天她去溪邊一邊唱著自己胡亂編的歌、一邊摘野薑花時,碰到的男子。
他先是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妳見過一場霧嗎?」聞言,她想不笑都難,因為她從小到大,每天都圍繞著一場場大霧。而這天是她學會控制霧的第一天,所以難得她能看清這個美麗的世界,不再是霧茫茫、伸手不見五指。
沒想到,卻反而碰到一個特地來找霧的男子。
「昨天還見到,今天倒沒了。」所以她一本正經的回答。
「昨天?該死!我又慢了一步!」那男子悔恨不已的搥胸頓足。
「你找霧做什麼?」她好奇的詢問。
「我跟人打睹,我可以找到霧,可是最近天氣每天都豔陽高照,居然連平常霧多的地方都沒有霧的蹤影,妳說氣不氣人?」
她嫣然一笑,心中暗忖:「霧多的地方?以後可能沒有了吧!因為我不會輕易讓霧跑出來囉!」
他見她笑的天真,很可愛的女孩,便自我介紹:
「我叫劉長弓,初次見面。」說著就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也伸出手,劉長弓握了握她的手,心想,逗她開個玩笑好了,便嘟嚷道:「妳知道霧都跑哪兒去了嗎?」
「嗯……我不知道!」她記起雨姐姐的叮嚀,不可以讓人知道她的特殊能力。
「不知道喔……那好吧,我再去別的地方找。」見他失望的轉身走開,她難得有個伴陪她說話,而且,她還蠻喜歡他的,她覺得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所以想再多跟他說一會兒話。
她這一輩子見過的男人,除了哥哥就是阿嬤的五個兒子,那五個兒子在她眼中,每個都是青面獠牙的,因為他們一看見她,就只會開口要她哥哥的錢。
所以,這個千里迢迢來找霧的男子,給她絕大的好感。因為,他不是為錢而來,而是專程來找霧,換言之,就是來找她的。
因此,她開口道:「別的地方也不會有霧了。」
「妳怎知?妳又不是霧!」說著,他頭也不回的繼續往前走。
她急了,開口喊道:「我知道霧在哪兒。」
「妳知道哪兒可以找到霧?」他詫異的轉身回頭問她。
她心慌起來,糟糕,露出馬腳了,便趕緊解釋說:「我知道明天這兒會有霧。」
「妳知道明天的事?」他露出質疑的眼神:「妳該不會是太無聊在尋我開心吧?大叔我很忙的,沒空陪妳這小蘿蔔頭玩。」
「誰說我是小蘿蔔頭啊?人家已經十八歲啦!」
「喔?十八歲?」他打量她,這個看似瘦弱得像十三歲的小女孩,難道便是他千方百計在找的女孩?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被一個男人這樣上上下下打量,她羞紅了雙頰、抗議道:「你別這樣看人家啦!」
「我在看妳像不像十八歲啊!」他口裡輕鬆的說話打趣她;可是,心中卻在暗想:「看起來單純又好騙,是一個被哥哥保護過度的妹妹,風魔,這下子,你終於要栽在我手上了。」
他在心中計算著,如何鼓起三寸不爛之舌,一步步設計,說動霧女跟他私奔,讓她死心塌地的愛上他,然後再狠狠的拋棄她,這是讓風魔痛苦的最佳方法。
風魔像一陣狂風似的捲了進來,一進門就狂暴的問:
「我妹妹失蹤了?」
「不是失蹤,是離家出走。」小雨氣定神閒的回答,並遞給他一封信。
他瞪她一眼,搶過那封信:「妳怎麼知道她離家出走?」他見信沒被拆過,就這樣問。
「她也留了一封給我,她說她遇到一個真愛,所以決定要脫離哥哥的保護,要開始學習獨立,還讓我們別費心去找她。」
「妳就放任她去?絲毫不挽留?妳明明知道她什麼都不懂,就像張白紙一般單純。」
「她像張白紙般單純是誰害的?是誰造成的?是誰把她藏起來,不讓她學習她該具備的防身知識?」
「我是為她好!」
「你這樣將她與世隔絕,叫做為她好?」
「妳不懂!」
「我不懂?我是什麼都不懂。那你就老實的告訴我,所有你隱瞞的、而我該知道的事情,讓我懂啊!」
一向平靜無波的小雨,居然會用激烈的語氣與言詞擠兌他,他詫異的衝過去抓住她的手:
「妳……真的是小雨嗎?告訴我妳是誰?」他深深看進她的眼底,想看清她現在倒底是誰,是小雨還是雨魔?
「你說,我應該是誰?」小雨甩脫他的手,上面五指的痕跡相當明顯,可知他握得十分用力,他以為期盼了十年的雨魔終於回來了;然而,她卻若無其事似的恢復原本的冷淡語氣與沉靜姿態。
「……。」他失望的坐下來,不想再看她一眼。因為,越看她就越覺得,她實在可惡得令他心痛;所以,他以冷酷的聲音說:「妳還是繼續當妳的小雨吧。」
「我本來就是我。」小雨聳聳肩,覺得他實在莫名其妙。
「……。」風魔默不作聲的站起來欲離開,小雨問道:
「你想去找霧女?」
「對!」
「把她押回來?繼續軟禁?」
「那個騙她走的人絕不是什麼好貨色!」
「但,那是她自己選擇的人生。」
「她根本不懂如何選擇。」
「她已經十八歲了。」
「我是她哥哥,我知道什麼對她最好。」
「你雖然是她哥哥,但不代表你能為她選擇所有的一切。」小雨頓了一下續道:「就像你也不能為我選擇我的人生一樣。」
「我沒有為妳選擇什麼!」
「那就告訴我真相,為什麼從小到大,你總是要用那種憎恨的眼光看我?而且從不跟我交談。我曾經毀了你的人生嗎?或是我殺了你最心愛的人?」
小雨大膽的臆測他們之間的過節。雖然她實在無法想像,當時才十歲的她能造成他多大的傷害。
風魔回頭,憎惡的盯著她,結結實實的吐出幾個字:「妳確實是殺了我最心愛的人。」然後頭也不回,大踏步的走出去。
小雨知道他是不會再回來這裡了,他將遠離拜雨教,也遠離她。原來,她真的殺害了他心愛的人!但,為何她會連一點記憶都沒有呢?
她低頭凝視自己的手,沉吟道:「這雙手曾沾滿血腥?我要如何償還欠他的呢?拿我的命去還嗎?」
教主從裡進走出來,她早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她走過來,輕拍小雨的肩,道:「他說的過火了,妳沒欠他什麼;相反的,也許是他欠妳。須知,這個世間,原本便沒有絕對的是與非、對與錯,所謂虛者實之,實者虛之。」
「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小雨無意識的重覆唸著教主的話尾。
電視的音浪放肆的環繞整個空間,他將搖控器放下,緩緩走到窗邊,看著五十層大樓下面的車水馬龍,世間的一切看起來是如此渺小;他喜歡高處,雖然人們都說高處不勝寒,他卻偏愛這種刺骨的冰寒。
「可惡!」他口中發出短短的詛咒,因為他今天早上才循著相當複雜的管道,找到當初委託他殺人的事主,結果連面都還來不及見,那個事主就在短短的半小時之後被消滅了。
新聞快報說是心臟病發而導致的猝死,之所以電視會有新聞快報,只因那個事主是個企業鉅子。
但他壓根的就不相信是什麼心臟病發,一定是風聲走漏才被殺害的,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手法,他早已司空見慣;因為,他的腦子裡隨便也還有數十種方法,可以讓人死得這樣神不知、鬼不覺。
因此,真正的幕後黑手應該還躲在更深闇的地方,浮出檯面的這個人,不過是一顆小卒子而已,否則事主不會這樣輕易就被消滅了。
因為,只有死人才不會講話。
然而,幕後究竟是什麼樣的藏鏡人?居然能支使得動一個企業鉅子,出面幫他買兇殺人?
此時,他聽到電視新聞在現場連線報導,唐府發生不明原因、接二連三的死亡事件。
他詫異的走到沙發上坐下,凝視著螢光幕。
在短短兩天內,唐府內死亡的人數不斷攀升,所以唐府已經爆發一股離職潮。同樣的情形也連帶影響到唐氏集團的營運,員工個個人心惶惶,而該集團旗下的物業股價也在一夕之間相繼暴跌。
新聞記者更含沙射影的指稱,那些死者均有兩個共通點:其一是他們都曾跟 唐大 小姐接觸過;其二是死亡原因都是心臟麻痺。
記者這樣報導,擺明就是誤導民眾、混淆視聽,讓人以為這些事件都是 唐大 小姐一手造成,怪就怪在這家電視公司也是唐氏集團名下的物業之一。
「心臟麻痺?」他知道冰山絕對擁有這種能力,她可以使人類的心臟因瞬間高速急冷,而導致心臟麻痺死亡。
但,他也知道她不會濫殺無辜。
所以,他決定不予理會,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有找出幕後黑手,一切的事件才會落幕。
他甚至懷疑霧女被拐走,可能也和這件事有關,因為時間點太過巧合。
而且,他知道小雨會幫冰山,他相信她不會讓冰山受到一絲傷害。
「小雨……。」一想到小雨,他就無法不想起雨魔。
他搖頭苦笑,決定先把這個已經糾纏他十年的念頭再次擱下,反正這本來就是無解的謎,他知道如法老僧的甘露障效用快過期了;他清楚的記得,如法給的期限是十年。
十年後,小女孩長大了,如法老僧能幫雨魔淨化靈魂的法力也降低了。
所以,他昨天才會那樣激動的質問為了霧女離家出走而嚴詞反駁他的小雨,他當時在一瞬間,居然以為是雨魔回來了。
他不知道,當甘露障的影響力在小雨身上消失後,小雨還會變回他的雨魔嗎?還是,她其實早就已經蛻變成現在這個被如法老僧淨化過的小雨了!這個世間,再也不會有雨魔了。
也許,那個只屬於他的雨魔,根本早在十年前就死掉了,而且是死在他的一念之間。
所以,與其說他恨小雨,不如說他更恨的其實是自己;在心靈深處,他知道,現在這個小雨是他一手促成的,就算他當時有再多藉口,都無法抹滅掉這個事實。
看到無知的小雨使他內疚,是他把如法的束縛推給雨魔的,小雨對過往的一切越無知,他就越難過。
然而,被甘露障所困,對他心中不再有愛的小雨,卻更令他心痛;他只能看著曾經深愛他的雨魔變成陌生人;她現在能給他的,只限於對一個陌生人的關懷,而不再是錐心蝕骨的愛戀了。
所以,他只能以悲傷的眼神看著她的背影,眼睜睜的看她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裡。
因為,那個與她價值觀念相同、頻率也相同、唯一能吸引她目光的男人,已經不再是他了。
思及此,他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
不再是他又如何?他早就當雨魔是死了,他不也這樣過了十年?為何現在還要擔心這個問題?
他早已在心中對她說過千萬次再見了。對現在的小雨,他覺得兩人是相見爭如不見,見了只是徒增傷感。
他們曾經的豪情萬丈,想要攜手打造一個新世紀的夢已經遠了,不復追尋。
追根究底,人類幾百個世紀以來,還是一樣的自私自利,連如法老僧那樣法力高深的修行人,也還是參不透人身這個臭皮囊,所以才處處跟他們作對。
而被如法佔據思想的小雨,又實在讓他既愛又恨;他恨她身體裡的如法,卻又無法忘情她身體裡的雨魔。
他能做的,也只是不再矛盾而痛苦的看著這個無知的小雨,他選擇遠遠的避開她,當一個無拘無束的浪子;而當一個殺手,可以使他魔的本性不至於消失殆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