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她在唱歌。
一首聽起來感覺很悠遠卻又很貼近、用心去聆聽時會讓人不禁想落淚的歌,當然,他必須澄清一點:靈魂是沒有淚水的。
雖然說魂魄沒有淚水,但也還是有顆"魂之心",就是因為有這個心的存在,所以會有想哭的感覺,說得淺顯一點,魂之心應該是一種叫做"識神"的玩意兒。
他覺得自己被關在一個像是隧道的東西裡面,因為他曾像溜滑梯一般的從頂端滑下來,彷彿滑入無止盡的黑暗深淵,永遠沒有盡頭似的一直滑行、不停滑行。
不過,現在他已經學會讓自己飄浮,飄浮在海面上一般,簡而言之,就是類似"水母漂",要讓自己盡量放輕鬆。
他估計這兒是個四面摸不著牆壁的隧道,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變成一條魂魄的他根本就沒有手或腳了,所以他摸不到任何牆壁。
因為沒有牆,所以也沒有盡頭,那種感覺若真要形容,就像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海面上飄浮的感覺吧?
他頭頂無天,腳底無地,有的只是冥府中獨有的黑暗;但,奇異的是,他一點也不感到孤獨。
他覺得好像有很多同伴,雖然他聽不見他們、也看不見他們,但他可以很強烈的感覺到別人的存在。
他可以清晰的感覺到其他人其實跟他一樣,都不可思議的愛上那個把他們吸引入"冥海"中囚禁起來的女孩。
所以,不管他們是以何種形式,只要能陪在她身邊,他們都心甘情願。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應該就是他們這群同病相憐魂魄的最佳寫照。
有時,她會以宛如天籟的聲音為他們唱歌,當然,這也可能是他自作多情,她也許是唱給她自己聽的。
不管如何,她的歌聲如訴如泣,卻又讓人感到自己不再孤單。
不是因為有她的陪伴,而是因為他發現,其實她比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還孤單。
畢竟,他有一群同伴,一群同樣被她囚禁的同伴,她卻只有一個人。
他喜歡她以溫柔的聲音低頭對他說話,用時而溫暖、時而冰冷的水潤澤屬於他的囚房,他可以感覺到她綿密而細緻的愛情,他喜歡她呵護他的感覺,非常喜歡。
就好像......他是她唯一的寶貝,雖然,他其實知道自己並不是唯一。
他安慰自己,雖非唯一,卻是最獨特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色嘛,縱然他只是一根頭髮。
此刻,所有人世中他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現在擁有的只是一片無窮無盡的黑暗迷霧。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他卻一點也不感到難過或傷心,或許,他連最基本的喜怒哀樂都已經被剝奪了。
但,由於只要一聽她唱歌,他就會有想哭的衝動,所以,他應該還是有喜怒哀樂的情緒,只是需要被觸動,需要被很龐大的感情因素碰觸才能驅動。
也許,這就是愛情,身為一條對愛情還一知半解、有點莫名其妙的魂魄,他只能這樣猜測。
他原本在人世間是一個美髮師。
但,他更喜歡被稱為"秀髮的魔法師"或是"髮型設計師",這樣聽起來比較酷也比較專業。
他擁有一雙靈巧的手與一顆十分了解女性心理的頭腦,當然,還有十分俊俏的外表,所以他擄獲不少顧客的芳心,雖然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經是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髮型設計師了。
他和大部份的男孩一樣喜歡抽煙,但為了不在指頭上留下煙味,讓來店的女客人討厭,所以他從來不抽煙,連伸手牌的也敬謝不敏,因為他對他的事業有很強烈的企圖心。
他目前雖然只是一個美髮師,但他的野心卻是很大的,他想開創一個跨國的大型美容事業體。
然而,對一個被囚禁在這個空無一物的空間裡的他,一切的雄心壯志像是過眼雲煙般飄渺,縱然如此,他可不想讓自己為此變成一條憂鬱的魂魄。
從好的方面來看,自他懂事以來,目前的處境應該說是他一生中最悠閒、自在的時光了。
他年幼家貧失學,中學未畢業就投入職場,從美髮院的掃地小弟開始做起,半工半讀完成學業,熬了十數年才升為設計師,箇中辛苦實不足為外人道。
然而,是命運在跟他開玩笑嗎?就在他終於擁有第一家自己店面的某一天,他被變成了一條遭囚禁的靈魂。
一條被囚禁在她髮絲中的靈魂。
不過,換個角度想,他在塵世中的美髮店其實是他的另一個囚籠。
他追求的事業何嘗不是一個牢籠?還有那個他背後的金主(一個對他總是頤指氣使的大老闆小老婆)更是他擺脫不掉的牢籠。
現在這樣可好了,他解套了。
雖然,他還無法比較這兩種囚籠究竟哪一種比較好?
他後來發現自己寄生的地方其實是她的一根頭髮,還是拜他曾身為美髮師所賜。
他可以藉由她洗頭髮所用的洗髮用品香味性質了解到一些關於她的事,因為女孩子的洗髮用品在每個時代都有改革,而他為了充實知識,剛好對這些都有一點涉獵。
他發現她穿梭於每個不同的時代,因為有時她是用天然的藥草洗頭、有時是用含化學香料的洗髮精洗頭,有時是用洗髮乳,還曾用過海鹽洗頭.....,她也使用各種不同時代所用不同的潤絲方法。
這一切都說明,她不是生活在地球的任何一個時代。
她在漂流。
在時間之河上任意流浪,或者是在宇宙各個星體間漂浪,她像無根的浮萍似的。
當然,他所臆測的這些已經遠遠超過他能理解與知識的範疇,他大膽推測,她是被時光放逐的旅人,一個被踢出輪迴的女孩。
偏偏她又該死的非常漂亮、漂亮而又非常哀傷。
這是他最大的致命傷,他本來就是一個憐香惜玉的凡人。
他記得她第一次到他店裡的情景。
原本他以為她是迷路了,後來她說要整理頭髮。
她的頭髮是他見過最美的棕金色,比最高級的絲緞還要美。
他一眼就愛上她的頭髮了。
他瞬間就在心中幫她設計了千百種的髮型。
他可以看出她十分珍愛她的秀髮,就像是對待她的愛人一般的珍視著。
當他開始為她護理髮絲時,他可以感到她那三千髮絲似乎根根騷然悸動著,他忍不住由鏡子倒影偷窺她絕美而令人窒息的美麗,卻發現她眼中盛滿快要溢出來似的哀傷,彷彿銅綠蝕刻的憂傷,隱藏著千年的古老色彩,與她年輕絕美的容顏十分不相襯。
那時,他恍惚看到一個幻相,他看見自己將她的髮絲編成粗長的一條麻花辮,然後......他用那根粗而長的髮辮勒住了她的脖子。
他嚇了老大一跳,怎麼自己居然在工作的時候做起白日夢?而且,還是那麼逼真卻噁心的事情。
就算有人拿刀架著他的脖子,要他勒死她,他也做不到。
還好,他立刻回復正常。
卻在同時聽見她悠悠的長嘆了一口氣.....,彷彿十分失望似地。
他恍神了一下,接著......他就失去了知覺。
等到他再度回復意識,就發現自己正在墜落、不停地墜落,往下滑行、無止盡的滑行.......,直到他能控制自己飄浮為止。
他想,如果他讓自己一直往下墜落,會不會就能順利的滑出她的髮絲,回到他原來的生活?然而,他真的想嗎?
他想,萬一真的逃出她的拘留,他就永遠也不能再陪著孤單的她了。
他想,那樣一來,也許我會後悔。
他想,讓我再休息一天吧!也許,明天.....。
他想,等我休息夠了,我會走。
然而,他卻一直停留在那兒,繼續無聲地陪伴她浪跡在時光的天涯、空間的縫隙。
他想,也許,這就是永恆,屬於他和她.....永遠的永恆。
他當然記得她在填寫顧客資料時寫下的名字,樓蘭。
他想,擁有一個人、愛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這應該也算是一種方式。
他想,只要他心甘情願被她拘留在一根髮絲裡,她就永遠會是他的樓蘭,他的。
~荷風創作短篇小說 凡人百抄之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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