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之一 冰

她一路走過來，注意到每個無聊在等上菜的人，都把眼睛放在正行走的她們兩人身上。 

她和母親一邊走、一邊向左鄰右舍微笑寒喧，有點像上場演一齣戲，算一算認識的人大概有一半以上吧？ 

今天這一對新人，說真的，她不認識，算一算她陪母親出席這麼多場的喜宴，她真正認識的新人頂多只有一兩對！都是長一輩的交情，跟她這些小輩沒啥關聯，純粹來吃一頓飯，要不是母親沒人陪，她真是不想來吃這一餐飯，對這個世間，她一向清淡如水，提不起興致。 

四面八方投來欣賞與讚嘆的眼神她可以視若無睹，唯獨有一種眼光最讓她消受不了！偏偏世事往往如此，越不想碰到越會碰到，這也能算是一種機率嗎？

她又不小心接觸到叔叔嬸嬸含妒的目光了！她越漂亮，叔嬸就越吃味，因為他們家也有一個未出嫁的女兒，她的堂妹雖然年紀比她還小兩歲，卻已經略顯憔悴，他們不懂她為何總是不見老，出落得依然漂亮飽水，像顆剝了皮的甜美荔枝一樣。 

而更令叔嬸看不過眼的是：她的男朋友像走馬燈似的，一個換過一個，現任這個男朋友出手更是闊綽；她堂妹就沒她好命，曾經交過一個男友，分手後就再也沒有新的人選出現，難怪叔嬸看她的目光總是不友善，因為對比太大，又住同一條巷子，鄰居的三姑六婆會傳成怎樣是可想而知的。 

她和母親吃喜酒都選素桌，不是因為愛吃素，而是素桌比較沒人坐，而且多半是不認識的歐巴桑比較多，年輕人哪有誰吃素啊？

最重要的一點是，不用花時間等上菜，通常素桌都先把菜煮好放在一個保麗隆大箱子裡了，想吃什麼就拿什麼出來吃，自己上菜動作快，通常葷桌才上一半，素桌的人已經吃飽了，她可以先溜回家休息看書、養精蓄銳。 

吃葷桌一定會和親友坐一桌，那些熱心的親友像蒼蠅一樣，問來問去總不出這幾個話題：有沒有男朋友？怎麼還不嫁？我認識的某某某他兒子不錯，幫妳介紹好不好……，等等諸如此類的話題繞著她轉，她最不想自己成為整桌人話題的中心，那會讓她窒息，她只想躲進自己的小窩裡，築起深牆高壘。 

不過，她是一個演技很好的演員，她可以像戴上面具一樣，扮演親友眼中她該有的樣子，溫柔美麗有禮貌的大家閨秀，對每一個自以為關心她而提問的人微笑，裝出很有耐心的樣子；她是她父母親引以為傲的女兒，隨時可以搬出來炫耀也不會輸給別人的女兒。 

她隨時處於備戰狀態，永遠穿著得體、舉止大方，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虛偽而浮華的，這不是真正的她！ 

真正的她是躲在殼裡的蝸牛，敏感纖細的神經常戳刺得她不知所措，她其實膽小如鼠，內心脆弱到不堪一擊，她甚至連拿刀割腕的勇氣也沒有。 

 她跟每一個追求者保持一個距離，有人越雷池一步就是分手的下場，她絲毫不會留戀，所以，她知道有些前男友稱她為：魔女！ 

她聽見傳聞卻絲毫不以為忤，這是她想塑造的形象，她柔弱內心外的堅固堡壘。 

如此一來，就沒有人能看清她真實一面是膽怯內向的，她得收服公司那些老狐狸，免得他們在她背後耍手段，她必須讓自己看起來撲朔迷離、喜怒難測，那些老狐狸才不敢輕舉妄動，而盡耍些弄得她團團轉的小把戲，然後一步步的蠶食鯨吞掉她父親辛辛苦苦創建下來的江山。 

她淚眼朦朧的想起父親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的不捨與放心不下，直到她開口跟他保證會照顧好家中所有的一切，他父親才掉下人生的最後一顆淚，然後闔眼與世長辭……。 

當場她沒有哭，因為不准哭，為了讓父親走的無牽無掛，她早就三令五申，全家人誰也不許哭出聲，默默掉淚倒可以，想哭就念佛號，忍不住的人就得離開現場，躲在哪兒哭都行，就是別被往生者聽見。 

然而，誰都可以暫時躲開，只有她不能躲，父親的身後事還有一大堆等著她發落，她連掉淚的時間都沒有，像陣風似的來來去去，她告訴自己要撐過去，面臨因父親倉促過世的公司改組，雖然她早就如火如荼的在暗地進行，但要真正讓她掌握大權，還得靠一些手段；這段期間，拉攏、威逼、利誘等等讓她根本不想面對的事件層出不窮。 

她緊急召開了一個臨時股東會，就在她父親屍骨未寒的靈前，她深諳死者為大的台灣人懼怕鬼神心理，在父親未下葬之時，趕緊讓一切事情塵埃落定，是比較聰明的做法。

如此一來，可以趁保守派勢力還來不及凝聚，就能先擊潰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採取攻勢，一向是她經商的原則，也是她父親教她的生存之道，他們父女倆都不擅長守備，唯有進攻才是致勝的關鍵。 

她為這件事的定調很早就在佈局，想到那些老狐狸被打個措手不及的表情，就讓她忍不住想笑，她獲得了空前絕後的大勝利，這應該也是她父親始料未及的。 

那時，她在父親靈前默禱，當這是父親給她的最後協助，她手握大權之後，就會開始整頓這個老舊的集團，讓集團能趕上世界的潮流，而非食古不化、老是留在原地踏步！ 

她知道那些元老股東在背後說她是冷血魔女，在別人傷心都還來不及的時候，她卻甘冒大不諱，先處理公事，一點也看不到喪父之痛該有的軟弱與無助模樣，甚至還和熟識的股東談笑風生，老神依然在在、一副沒什麼大事發生的樣子。 

原本他們還打好如意算盤，料她一個弱女子，在面臨父喪之時，應該會變得脆弱容易控制，沒想到她居然不為所動，還敢在父親靈前義正嚴詞的讓他們簽字，而且塑造出一種，你若不當場簽字同意她出任執行長的職務，就是對不起她父親在天之靈的氛圍。所以她魔女之稱不逕而走，更加名聲大噪。

***

他曾是她的追求者，同時也是公司裡具有影響力的股東之一；在簽字的那個臨時會議上，他又感到那股冰冷的肅殺之氣。

當一陣熟悉的顫慄與寒意漸漸由腳底竄升上來時，他感到血管漸漸凍結、呼吸開始急促，然後是手，從指尖漸漸凍僵至手臂、再慢慢擴散蔓延到心臟。

在那個凍結的瞬間，他一時福至心靈，似乎被告知一件事：若是不照她說的話做，就會馬上心臟麻痺而死！

求生的本能讓他聽話的簽下自己的名字。說也奇怪，當他寫完自己名字的瞬間，漸凍僵似的手指開始恢復溫度，變回柔軟、屬於自己。事後，他以為這只是一場幻覺，被會場上的氣氛感染，也可能是靈柩下面放的冰塊太多太冷導致。

然而，他突然想到，這樣的情形似曾相識，在她跟他提分手時，也遇過一樣的漸凍情形，當時就像處於一座冰山的中心點，有點暖和，卻又漸由腳底生起寒意，於是，分手在一種冷靜的氛圍下平和落幕，而愛她的心像一把火，瞬間被冰冷吞噬，消失於無形。

他動動五根手指頭，心想：『也許我該去做個徹底的健康檢查才行了吧！』

***

她看著曾是她男友之一的他，看他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在思考似的神情，她有些擔心會被他發現！

他是唯一被她施兩次魔法的人，她怕他會想通這兩件事關聯。

但，當他露出釋然的笑容時，她知道她安全過關了！

她知道，明天集團所屬的一家一級教學醫院健診中心，會多一筆豐厚的收入！

她也跟著露出微笑，很美，有人直勾勾的盯著她看，她朝那道灼熱視線望去，還不錯的男人！可以列為下一任的男友候選，於是朝他狀似靦腆的嫣然一笑；她甚至聯想到叔嬸那利劍般的凝視，彷彿提醒她，人性是很好玩的。

因為，她，真的是一個魔女；所以她不會變老，也不與人類太親近！

而且，她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