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兒

涓關是個孤兒，同時也是醫學院一年級的新生，一個孤兒能上醫學院唸書，除了功課必須頂尖之外，更須要有金主願意大力支持，涓關便是其中的幸運兒，據說，孤兒院院長收到一大筆捐款的時候，剛好便是涓關醫學院上榜而院長正苦於籌不出學費之時，雖是個無名氏，但涓關對這個善心人自是感激涕零，並發誓要好好唸書以報答大恩，拿獎學金自然是不二法門，涓關能一路無風無波的念書，除了多虧各界善心人士的捐款外，她入學後的表現更是優異，能拿的獎學金她絕不放過……..，這是涓關的升學之道。

涓關是個除了讀書，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性子，日子過得倒是悠哉，不過，這次她抽空回孤兒院探視時，卻在無意間聽到孤兒院院長與幼保老師的談話，才知道原來自己的父母可能住在墾丁，離高雄很近……，雖說她不在意生活鎖事，但，縈迴在她腦中的疑問卻因此由記憶的深層漸漸浮現…….，她突然好想找到父母，除了想向他們傾訴十九年來的孺慕之情外……，她更想問他們，存在她心中十多年的問號：「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把我一個人丟在孤兒院？為什麼從來都不來看我？」

涓關是那種想做什麼就非去那麼幹的孩子，因此，當別的同學正努力準備期末考時，她則是在想法子要去墾丁，連學費都是靠獎學金的她，生活費自然拮据，哪還有閒錢當車費？於是，天真的她決定靠自己的雙腳，走路到墾丁…..，人家說雙手萬能，涓關覺得雙腳也萬能啊！不然還能怎麼辦？

涓關抬頭見同學們均低頭認真的在溫習功課，原本也視此為理所當然的她，此時，思潮爭似風中竹，腦中「簌簌、颯颯」的響個不停，根本就再也靜不下心來念書，她決定先把心中的疑問解決，否則，她腦中一刻也定不下來；於是，她快速的收拾好書本，信心十足的走下圖書館的階梯…..。

迎面而來的是教她們一年級解剖的朴老師，不修邊幅的邋遢與落拓模樣，是他給涓關她們這些新生的第一印象，上課久了就知道他不愛說笑話，不僅不茍言笑，上課還相當認真、要求也很嚴格，因此，並不得大多數同學的喜愛。他也正走上來，可能是因為涓關功課好，他平時對涓關就不錯，也可能是同情她一介孤女的身世，反正，涓關知道他對她好，便向他打招呼道：

「老師好。」朴老師藏在黑框大眼鏡後的雙眼，見到她此時居然在外面晃，有些詫異，道：

「不是快考試了嗎？大家都在自修，妳一個人要去哪裡？」

「…….我…..我……。」面對平時對自己期許頗高的朴老師，涓關有些難以啟齒，朴老師溫和而耐著性子道：

「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妳不想說也沒關係。」面對他難得露出的真誠而溫暖的目光，涓關情不自禁對他敞開胸懷，道：

「老師……我想去墾丁…..去找我父母……。」朴老師對她的答案有幾分錯愕，失聲道：

「去墾丁？找父母？妳不是…孤…..呃….」朴老師停頓了一下，似乎怕傷害她稚嫩的心情，涓關怎會不懂？她從小便在一個需接受眾人同情才能生存下去的環境中長大，自然懂得如何察顏觀色，她綻放出一朵無奈而諒解的微笑，道：

「老師是要說我是一個孤兒……怎會還有父母吧？」朴老師有些發窘，這也是難得一見的場景，涓關覺得有些開心，原來他也有像『人』的地方嘛！

「我…..我無意要傷害妳…..我只是……」

「沒關係，老師…..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兩人均欲言又止，換作其他老師話說到此，很可能只會尷尬的朝她點個頭，投以同情的目光後，便假裝一副尚有急事模樣，火速逃離現場，涓關也很禮貌的在一旁等待一向道貌岸然、不茍言笑的朴老師這樣的反應，豈知，朴老師非但沒有拔腿就跑，反而還相當關心地道：

「是誰告訴妳這件事的？」

「啊？什麼事？」這下子反倒把涓關弄糊塗了，反問朴老師，朴老師被她一反詰，倒顯得有些狼狽，道：

「就是……呃……妳父母住在墾丁這件事啊！」涓關恍然大悟道：

「喔…..是我無意間聽到院長與孤兒院老師的談話…….，這有什麼不妥嗎？我知道偷聽人家說話不對，可是當我聽到她們提到我的名字時，我忍不住就…..。」涓關趕緊辯白，她可不希望留給朴老師一個壞印象，但朴老師似乎並不在意她偷聽院長的談話，反而是擔心她知道了多少似地，雙手情不自禁的箝住她的手臂，激動的搖晃她道：

「那妳知道了多少？妳聽到了什麼？」涓關被這個一向冷靜得近乎冷血，被同學譽為無情得就像沒血沒眼淚的墨魚老師，竟在一瞬間變得激動異常的舉止所驚，嚇得雙眼噙淚，囁嚅道：

「我…..只聽到我父母好像住在墾丁，其他的…..也聽不清楚，甚至…..也不是很確定是不是墾丁這兩個字，是我自己瞎猜的…..，因為…..就算只是一線渺茫的機會，我也不想錯過…..我想他們……我好想他們吶！老師！」聽到涓關無助的哭喊聲，朴老師彷彿由夢中清醒了似地，警覺到自己激烈的動作，可能已嚇壞了這個純潔的小女孩，他趕緊鬆手，回復平常冷靜的語氣道：

「老師…..剛才太激動了，妳…..走吧。」涓關驚魂甫定、如獲大赦般逃命也似的衝下樓梯，甚至忘了要與他說再見…….。

目送林涓關遠逸的身影，宛如一隻飄向遠方的粉蝶，又似一朵無根的浮雲，從此不再回頭似地，朴鎮遠只感到一股深深、深深的無力感…..正…..緊緊、緊緊的撅住了自己已快要窒息、無法呼吸的咽喉……。他好想叫喊….好想自鎚心肝，但他什麼都沒有做，外表看來依然的平靜無波…..，他只是深深、深深的吐出一口長氣，舉步維艱似地繼續上樓梯這個動作，只有鏡片後的雙眸，閃耀著一種深不可測的亮光，彷彿在預告著一種未可知潛藏蟄伏的情感，正由深海闇陰的角落，漸漸….漸漸….緩緩的破冰而出……。

涓關一走出校門，才鬆了一口氣，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朴老師好像會阻止她去墾丁似的，因此，她才會沒命似地逃離…..，連此時想來，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自己與朴老師非親非故的，他也不會無聊到要來阻止自己去墾丁，下次再見到他，得向老師賠個禮才是，免得給老師留下一個壞印象，連帶著給個不好的成績，那才划不來呢！萬一解剖分數太低，因而申請不到獎學金，可損失慘重了。

涓關一邊走，一邊想，一下子便快走到車站，但因阮囊羞澀，根本就掏不出錢來買車票，看了一下車站告示板上，所繪的到墾丁的路線圖，才發現距離實在太遙遠，根本是想走也走不到的，她失望的往回走。

不想，剛進校園，便見到匆匆走來的朴老師，她就是想躲也來不及了，又被逮個正著，正沒區處、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兒，朴老師卻現出喜出望外的表情，道：

「妳還沒走？那太好了，我送妳去墾丁好了！」涓關聞言一陣錯愕，暗忖：我沒聽錯吧？一邊問道：

「啊？送我去…..墾丁？那…..離這兒很遠的……。」朴老師不由分說，拉她道：

「開車兩個小時就到了…..妳一個人去那麼遠，我不放心。」涓關被搞得莫名其妙兼之一頭霧水，今天…..這個朴老師還真是怪得可以……。但一想到可以去墾丁找父母，涓關很是高興，朴老師拿了一疊鈔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給涓關，一邊道：

「去那麼遠的地方，沒帶點錢在身邊怎麼行，老師這兒有一些，先拿去用。」涓關正想推辭，一個學姐卻從旁邊突然冒出來了似地，道：

「朴老師！原來你在這兒呀！剛去了教務處，聽說您要去墾丁公幹，派了車子，我便用跑的來找您，能不能順路載我呀？」彷彿為了回答涓關疑問的眼神，朴鎮遠恢復原有的冷酷表情，以絲毫不帶感情的語氣道：

「剛好有事要去那邊，這位林同學也正好要去，妳們一起搭我的車吧！」

涓關礙著學姐在，也不敢再把錢塞還老師，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解，因此，趕緊將那把鈔票收到口袋裡，滿懷感激的直盯著朴老師；此時，老師卻明顯的避開她的眼神，就當成沒看見，一個人悶著頭往停車場走去；學姐趕上前去極其熱絡的與他聊天，他的回答依然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但那是朴老師本色，學姐也沒疑心什麼，涓關思及此，不禁敲了自己一記響栗，其實原本便沒什麼，都是自己疑神疑鬼的，也不知在擔心什麼。

涓關安份的乖乖跟在老師與學姐身後，這時，一個男同學正好經過，問他們三人浩浩蕩蕩的要上哪兒去，涓關老實回答，那同學是一向愛湊熱鬧的性子，便道：

「那正好，我閒著也是閒著，也隨妳們去墾丁玩玩。」涓關見朴老師聞言也沒反對，學姐則笑道：

「好啊！人多熱鬧，聽說老師派的是一部廂型客車，多一個人也還塞得下。」男同學聞言，不改他愛捉狹的死性，學著淑女的語氣假裝抗議道：

「學姐！人家也沒多重呀！討厭！不來了啦！」惹得學姐與涓關樂不可支，響起一陣銀鈴似的笑聲，涓關偷眼瞧朴老師，他居然罔若未聞，心思不知飄到那兒去了，仍一副心事重重似的往前走。

上了車，前面已經有一個司機坐在那兒了，老師一人悶聲不響的往車後坐，也不招呼三人，大家早已習慣他怪異的個性，因此學姐與男同學仍嘻嘻哈哈的各自找了前座坐下，雖說是搭便車，但，大家都還本份，礙著朴老師嚴肅的個性，也不敢太囂張，涓關找了一個中間的位置坐下，離老師近些，卻也不敢太靠近，多半也擔心他陰晴不定的性子，怕惹他不高興。

行間，她三不五時便側頭用眼尾瞄他，見他一路閉目養神，根本不理眾人，涓關心懷忐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囉，反正口袋有錢，便理直氣壯了些，雖然是老師先借給她的，但，萬不得已的時候，該用還是得用，涓關打算留在墾丁幾天，打聽消息，只要在期末考前一天趕回去就行了。

到了墾丁，老師默不作聲的陪他們走了一段路後，終於下定決心似地道：

「你們各自去玩吧！老師先辦事去了。」說完也不等回話，擰身扭頭便走，三人早適應他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因此也沒人說什麼，便一起向他道別：

「老師慢走。」三人畢恭畢敬的送走他，學姐長噓了一口氣道：

「我還以為他要一直跟著我們呢！」

「對啊！快把我嚇出一身冷汗！他沒事還跟著我們幹嘛啊？」男同學接腔抱怨，涓關噤聲不語，總不能自作多情說老師是陪自己吧？三人停下腳步回望，朴老師略微壯碩的身影正往車子走去，長得幾乎蓋住整張面孔的及肩頭髮，顯得有幾分蒼桑，不知為何，涓關忽然興起幾分似曾相識之感，那樣孤傲的背影令她覺得好熟悉卻又好心痛…….。學姐此時神秘兮兮的要他二人湊耳過來道：

「告訴你們，你們這個解剖學老師啊，聽說他很窮耶！而且也沒有結婚，薪水不知道都花到什麼地方去了，也沒人見過他女朋友，大概三十四五歲了吧？還是光棍一條，講起來還真可憐……，雖然長得還蠻帥的，可惜沒錢且個性又怪得緊，誰也不理…..，唉！不然畢業的學姐妹還嫌少嗎？來學校都三四年了，也沒見哪個女生或女老師對他好……；但是…..教你們的病理學那個李老師可不同囉，長得又帥氣又多金，對人和藹可親，聽說學校有一半以上的女生都在追他呢……！」男同學見學姐話鋒一轉，說到最受女同學擁戴的李老師，而且還眉開眼笑的講個不停，便奚落她道：

「學姐…..該不會妳也是拜倒在李老師帥褲底下的眾多追求者之一吧？」

「诶！學弟…..我說你啊…..說話要小心點，當心我電…..電……電死你啊！」

「唉呦！學姐大人饒命……小的一時心直口快，您可千萬高抬貴手，不然我實習時遇到妳不就慘囉？別電死小的我啊！」涓關微笑見他二人笑鬧，知道當實習醫師時，最怕被學長學姐臨時抽考問題，萬一不會楞在當場，那場面可難看得緊，不僅同學要看你笑話，連患者、護士都在場，那情景真是如幾萬伏特的電流亂竄，不電死當場才怪。

學姐見學弟求饒，倒也心慈手軟，便道：

「好啦，暫時饒你一回，各自散開吧，改天學校見囉！」男同學聞言，連忙死皮賴臉道：

「等一下啦！學姐，這兒我人生地不熟的，妳好心帶我逛逛！」學姐聞言笑道：

「我看你是沒帶半毛錢，阮囊羞澀…..才要跟著我，對不？」男同學一副心虛模樣道：

「學姐英明！」學姐也不刁難他，轉頭問涓關道：

「那妳呢？要不要跟我們一道？」涓關搖頭道：

「不了，我還有事，沒法玩呢，你們盡興去玩你們的，不用管我。」

「好吧！那妳自己要小心一點，我們走囉！」

「好……謝謝學姐。」

三人分道揚鑣，涓關也不知從何找起，連父母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她，該如何啟齒，總不能看到人就問：

「大叔…大嬸…妳認不認識我爸媽啊？」如此一來，人家一定會反問：

「小姐…..妳爸媽是誰啊？」那涓關也只好答道：

「我也不知道……。」對方聞言一定會火冒三丈，斥喝道：

「我說…..小姐啊！妳是閒著沒事尋我們開心吶？走開….走開，我們還要做生意，沒空招呼妳。」涓關一想到如此下場，便不敢冒然詢問，走了半天，愈想愈不對，便一人窮極無聊的坐在路邊看人看車，有時便轉過去看海水湛藍，因為，每一個匆匆走過的人，雖然都跟她一樣黃皮膚黑頭髮，但總不能攔著人便問你們是不是我爸媽吧？

她一籌莫展，只怪自己太毛燥，至少總要有個名字或住址啊！但仔細想想，這也不能怪她，她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沒去過什麼地方，總以為墾丁也跟她們孤兒院或現在的醫學院一樣，隨便打聽就能知道誰在十九年前拋棄親女…..，哪知墾丁大得驚人，光是那片一望無際的大海，就足以嚇得她裹足不前，更何況，觀光的人潮竟比住民還要多好幾十倍……，這也教她開足了眼界。

夕陽西下，晚霞映著天光照映在魚麟似晶瑩剔透的海水上，美麗不可方物，涓關混在人群中，隨著眾人一起讚嘆大自然變幻莫測的美景……，晚燈燃起，原本絢麗的海面變得漆黑，遠方只餘漁火點點，天鵝絨似的天空鑲嵌著寒星數顆…..，不一會兒，人潮漸散，涓關的肚子餓得慌，便也跟著人潮離開海岸線，一上來，只見一條燃燈明亮如白晝的街景，在她面前展開，彷似嘉年華會似的熱鬧，與海的寂靜浪濤聲形成極強烈的對比……；雖然人聲鼎沸的音量可能大不過海浪聲，但，雖才僅僅一堤之隔，卻彷彿是兩相忘於江湖的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再大的浪濤聲在涓關聽來看來仍顯得那樣寂靜…..而人潮洶湧的市集，則讓純樸的涓關感到一股莫名的害怕，她怕自己會被人潮所淹沒，從此不再有一個安靜的涓關存在了，她怕自己會在世俗中沒頂，忘卻初來世間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