雋永樓的壁磚是我永遠無法形容的髒粉紅色,鋼珠筆寫得上去但不太顯眼。聽說高緯區的工業廢氣會把降雪染成粉紅色的,我猜這棟樓就是那種,乍看浪漫但窮究來源會很傷人的顏色。
樓如其名,這裡充滿了雋永的人生哲學。
Q.試論人能飛
A.觀察:
Ⅰ人飛不起來(廢話)
Ⅱ人(大部分?)有想飛的慾望
Ⅲ人對飛的定義很廣,鳥也飛,黑板樹種子也飛,太空船也飛,騎掃把也飛,總之不在地面上移動應該就算在飛→依據飛行的慾望和直覺(而非物理學),人對飛行的定義可以無限上綱
∴人的飛行模式可能和鳥、黑板樹種子和太空船都不同
Ⅳ站著的人無法再「站起來」,坐著的人無法「坐下」,已經活著的人無法「活起來」
結論:人搞不好早就已經飛起來了(而且找不到降落的方法)
「寫完了!」
這裡是雋永樓的頂樓,我喜歡一個人跑上來,大聲自言自語。我在飛行公式的底下寫上:等你來改。
「學長,有空回來要記得幫我看看,我把筆放在這裡。」我把筆插在塑膠管線上,又想起一件事,「還有,我今天畢業,以後不叫你學長了。」
嗨,張!我畢業了!
「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恭喜我吧,張。」
這裡是張的墓地。多年前,張從這裡跳下,落在一樓的殘障坡道上,身體癱在頂端,滑膩的血沒有緩緩暈開,而是順從地心引力紅到坡底。
在我高一那年,班上男生挑戰過一次夜遊,離開教室五分鐘後就砰砰磅磅逃回來,誇張地說門鎖了,有座插著兩根白蠟燭的靈堂擋在那。
到我高三那年,往頂樓的路上什麼都沒有。沒有靈堂,沒有監視器,沒有上鎖,沒有人,應該也沒有鬼。推開門的瞬間我感覺很諷刺,正午的強光和夾帶死亡意象的風景悠悠蕩進我的記憶。
有人死過的地方就是不一樣,那個氣。
扣掉必須去輔導室的周二,我在這裡度過一年的午休時間,念書,準備考試,偶爾也睡一覺。高三時教室是那種無論如何都不會有變化的地方,發下考卷,收回考 卷,地震、颱風、有人埋頭大哭、接吻、有人衝出教室,都不會。在雋永樓頂念書,我熱了可以脫到剩一條內褲,寫完一頁講義可以撕下來,摺成紙飛機射出圍欄。
正確來說,紙飛機是掉下去,但我們也不會因此把它叫作紙墜機。
當我不需要更多講義之後,才發現學長和紙飛機的遭遇其實很像。難怪《危險心靈》裡,逃避學校的小傑要在頂樓瘋狂射紙飛機。他在觀察降落的方法,像惡魔島的囚犯放紙船觀察海流?
「你還沒把自己摺好嗎?」
書包背起又放下。我突然用力握緊鋼珠筆,向天狠狠甩了出去。
「幹……幹!」
那支筆是班導勉勵大家上進的臨別禮,一人一支,款式一樣。
禮堂在校園角落悶悶不樂哼著畢業歌。
「幸好有你死在這裡。」我轉頭對張說,「不然,我可能畢不了業。」
我不會繼續憂鬱,也不會變成憤青。我翅膀硬了,不飛遠一點可惜。
扔筆時太用力,錶也一起甩飛了,撞在圍欄邊角上,差點掉下樓去。我撿起來,發現錶帶有點解體,秒針仍然抖擻地走,喳喳喳。
「不錯,會飛喔。」
已經沒辦法再加註,反正張早知道了:觸地時會壞掉的叫作墜落,能夠安全降落的,才叫作飛。
套上沒壞的錶,我慢慢走下髒粉紅色的雋永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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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選/熊一蘋
作品/會飛喔
熊一蘋,本名熊信淵,1991年生,鳳山人,現就讀政大中文系,為輕痰讀書會、文學創作坊成員。曾獲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我希望有更多人看到我的文字,謹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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