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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李儀婷】躺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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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躺屍人

圖◎阿尼默


我還沒出生之前,我媽就是個死人了。

我媽死亡的地點很廣泛,幾乎整個金山鄉都死過。

那時候,金山鄉裡除了大片還沒開發的山坡地外,什麼都沒有,想要看見人都是一種奢侈,看見死人還比較容易一點,因為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村莊裡,到處都是一堆堆沒人認領的墳墓,我媽隨便一死,就能躺上好幾個墳墓包。

金山說起來,真是個很奇怪的地方,這裡不僅到處都葬滿沒有姓氏的墳頭,更奇怪的是,如果攤開地圖,就會發現它位在東北角,一個迎海又靠山地方。我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一個地方能夠同時位在兩種地理環境,我媽卻哪裡也去不了?我曾經問我媽,幹嘛一直待在被這麼多死亡包圍的地方,我媽捏著我的臉,「妳懂什麼,長大就知道了啦!」後來過了很久,我媽才小聲地跟我說,「以後在這裡講話要小聲一點,知不知道。」我睜著眼看著我媽,我媽說,住這裡的人雖然現在死了,但是以前都活過,我媽還說,人只要一旦死過,以後什麼都能活了,我媽像是好姊妹那樣,用肩膀抵了抵我的肩膀,「要不然這裡誰住得下去?」我其實聽不太懂我媽到底在說什麼,因為每次她跟我說完這些話,總會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東西,然後她就會拿起一個不知從哪兒撿回來的破碗公,撩起她的髒衣服,露出她的胸脯,拍拍我的頭,說:「妹仔,幫阿母吸兩口奶水吐在碗裡,阿母再不吃點東西真的會餓死。」我一邊幫我媽吸乳水,一邊疑惑,我媽到底是想死還是想活?住在金山這個地方,我覺得我媽應該要積極一點,要不就勇敢地朝大海泅游過去,要不就努力越過山稜線,到另外一邊看一看,但是她卻對這個充滿死亡的地方非常著迷。

我想,我媽的性格大概跟金山這個地名一樣,金山這個地方從來沒產過金子的地方,卻被稱做金山,明明窮得只有死人願意來這裡定居,外表卻又好像裝得很富有的樣子,這一點很像我媽,明明還活著,卻又想死,但是死亡真的來臨時,卻又拚命想活。

剛開始的時候,我媽只死在村莊裡離天堂很遠的山腳下。她那種死亡,不過就是面朝天空,躺在荒煙蔓草的大片山坡上,臉上因為過度恐懼而產生一種「啊,終於要解脫」的死亡神情。

有時候我會覺得奇怪,我媽為什麼要選擇在這種荒郊野外死亡,但是照我媽的說法是,人太多的地方,她不好意思死。

人少的時候就好意思死了嗎?我翹著我媽幫我梳的兩根小辮子,仰頭問我媽,我媽卻突然把我的辮子拆了,綁了一根豎在頭頂的超大支沖天炮,我跟我媽哭著說,「好緊,臉皮和頭皮都被拉得好痛!」我媽卻拉著我的沖天炮說,「妳就是因為皮沒繃緊,妳見過有哪個人死掉是很熱鬧的嗎?」

我媽第一次選擇死亡的時候,是在我出生那年。那個時候,我媽因為我爸無緣無故失蹤,讓我媽背了一屁股我爸留下的賭債,討債的人說,「除非去死,哪嘸明天就要看到錢。」然後我媽就真的選擇去死。但是我媽說,她之所以沒死成,全是因為我突然從她肚子裡跑出來,並且用跟我爸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神,色瞇瞇地看著我媽的乳房,讓她既害羞又生氣,所以根本沒辦法安靜地死。

也許就是因為那次我沒讓我媽如願的死去,所以我媽總說這輩子被我害慘了。為了彌補那次想死的念頭,我媽總是天亮的時候想死、天黑的時候也想死,天氣晴朗的時候想死,天氣壞的時候就更不用說了,還是想死。

後來,時間一久,我媽就愛上死亡的感覺。

我想,我媽是真心喜歡死亡所帶來的絢爛想像,要不然她不會一直重複著去躺在陌生人的墳頭上,並且不斷催眠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還教我要在她死的時候,不停地哭泣,照她的說法是,這樣她會感覺她死得比較有價值一點,也比較不寂寞一些。

我並不知道我媽究竟從我的哭聲裡,得到多少價值,我只知道我媽死的時候,我都會沒東西吃,所以我得把我媽給哭活過來才行。

但是哭泣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因為山坡上,到處都開滿了像黑色翅膀的花瓣。那種花瓣的形狀是不規則的,有時很大,有時則細的跟髮絲一樣。通常花瓣在還是熱騰騰的時候飛向高空,在冷卻之後降落在草地上。

每年到了七月,是黑色花朵最盛開的季節,山坡上到處都飛滿了那種顏色詭異的花瓣,隨便一張嘴,就是一嘴的黑花瓣。

每次一場哭下來,滿頭滿臉都是黑色花瓣,輕輕一拍,那些花瓣就成了粉末的灰燼,沾在脖子這裡和衣服那裡,然後變得全身都是一身黑。

我照著我媽的話,為了她的死,哭到九歲。後來我哭煩了,覺得光靠哭來討我媽的奶水喝也不是辦法,索性不哭了,拍拍自己身上的灰色花瓣,決定自己到村莊裡去找吃的。我因為太餓了,只好一邊走一邊哭,不知道走了多遠,看到山頭上,散布好多人,他們各個都拿著許多金色紙張往火裡燒去。那些金色紙張被燒過之後,風一吹來,都化做一朵朵小花,在村裡的這裡那裡飛著。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一直掉在我身上的黑色花瓣,到底是打哪兒來的了。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我只知道後來有好多人圍在我身邊,一些叔叔阿姨指著我問:「妳是誰家的小孩,哭得這麼大聲。」我擤擤鼻涕,「我餓!」我望著地上他們一堆堆用食物砌成的小山,口水都流到那些新搬進來的墳頭上。

那些叔叔阿姨一邊把拜過的祭品拿給我,一邊問我:「小妹妹,妳媽咧?沒跟妳一起來?」我一邊吃著水果,一邊說:「她正在死。」每個人都說我是現代的孝女白琴,他們說,要是我媽地下有知,聽見我的哭聲,一定會捨不得我。我對他們說,等我媽聽夠了我的哭聲,就會活過來了。

年齡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在我眼裡只有我媽乳房的年紀時候,除了我媽的聲音和我自己的哭聲之外,我什麼都聽不見,但是後來當我的視線再也對不準我媽的乳房時,我才發現村子裡的活人慢慢變多了,好像蜜獾找到蜂蜜,有什麼甜頭正要發生一樣,每個人都嗡嗡地搬進金山鄉來,跟死人爭地。

如果日子再往前轉快一點的話,就會發現金山這個地方除了活人以外,怪手、蓋房子的重型器具,也大量地進駐村莊,一起跟著那些被埋了不知道多久的死人搶地。

後來等我長大到一眼可以看盡整個村莊樣貌時,我才發現原本那個到處都是雜亂的墳包山坡不見了,變成一大片刻意加工的草皮,上頭還建有整齊到讓人忍不住想要尖叫的豪華大墓園。抬頭看去,山頂上還蓋了一棟大怪物,那個怪物的體積,比我把手掌撐開來,擋在我眼前還要大。

我跟我媽說,這裡已經沒有死人了,可以不用再死了吧?我媽卻指著那棟龐然建築物說,妳懂什麼,那裡面住了比以前還要多幾百倍的死人。

我媽說,居住在這個死人比活人多很多的村莊裡,一定要想辦法像個死人,要不然沒辦法繼續在死人堆裡繼續存活。我想,在我媽這麼多年死亡的日子裡,要說我媽有什麼財產或得到什麼值錢的東西的話,那肯定那一堆堆的墳墓了。

後來那些墳包被怪手挖掉之後,我媽不知道是悼念過去的美好日子,還是因為神經大條沒有察覺,她仍然在山坡上過她的死日子,而怪手就在我媽身邊挖過來、碾過去。

後來不知道是我媽死得太透徹,還是我把我媽哭得有價值起來,我媽因此被請到警察局裡去接受表揚,而且還在警局裡接受招待住了一晚。

我媽接受表揚的那天,我因為餓,在村子裡到處找吃的,後來有個來金山開怪手的叔叔當著我的面,對另一個更老的阿叔說,「就是這個囡仔她老母,要不是那個女的,我也不會被老闆扣錢。真是亂亂來,差點就從她媽的肚子挖下去了。」我沒看過錢,我和我媽的生活裡,從沒出現過錢這種東西,自然也不清楚錢是要幹什麼用的,所以那個叔叔到底在說什麼,我並不是那麼清楚,但是有一點我卻很肯定,那個叔叔,其實應該要開著怪手,從我媽的肚子挖下去的,因為那樣的話,我媽會很感激他的,畢竟我媽想死很多年了。

我以為我媽死亡的日子,會因為村莊裡愈來愈多人居住,而讓我媽提早結束,但事實上剛好相反,我媽的死亡日子之所以結束,竟然是因為我的哭聲。我媽從警察局回來的時候,臉色很難看,我問我媽,「還要死嗎?」我媽抓著我緊繃的沖天炮,「夭壽!呸呸呸,不能再死了,再死就活不了了。」我因為痛,哇哇地叫兩聲,我媽聽到,立刻用身體摀住我的臉,「麥哭!再哭落去,我就真的死定了。」但是話說回來,我媽從警察局回來那天晚上,雖然教我不要哭,但是她自己卻哭得比誰都大聲。我想,我外婆肯定也對她做了什麼特別的訓練,要不然一個人沒事怎麼能哭得這麼大聲。

我媽才剛決定不死了,要好好活著,但是相隔不到三天,我媽又決定繼續死了。「什麼死不死的,這是工作!」我媽用拳起的手指敲著我的腦袋糾正。我不知道我媽口中說的工作,跟我說的死亡,到底有多大差別,我只知道我媽因為很會死,因此有人找上門,給了她更接近死亡的機會,而且這次連壽衣、蓮花、靈堂、告別式都有人幫她準備好了,她只要躺著好好享受死亡的滋味就行了。

我媽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我還沒出生之前,我爸追我媽是從毛手毛腳開始下手的,那時我媽很生氣,她對我爸說,「你再亂來,我就讓你死得很難看。」後來我媽真的讓我爸死得很難看,因為我媽在沒通知我爸的情況下懷了我,讓我爸不得不娶了我媽。我爸為了這件事,懊惱了好久,他說他上輩子肯定是做了什麼錯事,這輩子被懲罰來還債的。我要出生那年,我爸逃跑的那天早上,我爸被我媽發現想要逃跑的跡象,我媽發了瘋似的緊緊拉著我爸的手,說:「不准走,你敢走,我就死給你看。」我爸手一揮,把我媽推倒在地上,回了句:「那就去死啊!」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後來我媽就真的去死;我跟著我媽一起死了幾年,我媽說,「妹仔,我們不用再死了,我要去做演員啦。」隔天她就真的穿上這輩子最好的衣服,到村莊山坡上,那棟新建的龐然建築物裡指定的攝影棚去當演員了。

我媽決定接下這份跟死亡有關的工作那天,村裡正下著迷濛的霧雨,有一個自稱是「保障死亡」的男人來拜訪我媽。死亡也可以有保障的嗎?我問我媽,但是我媽懶得理我的問題,只顧著在屋裡招呼客人。

其實所謂的房屋,不過是一個不知是狗住過還是貓待過的山坡上壟起的小洞,裡頭黑漆漆的,只有幾塊凹凸不平用來坐或睡的大小石頭,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就是滿屋子的屎尿味稍微重了點。

那個男人看了我們住的地方一眼之後,既沒有坐在我們拿來當椅子坐、長滿青苔的石頭上,也沒有喝一口我到山溝下去舀回來的水,只是捏著鼻子,扯著沙啞的聲音跟我媽說,他很佩服我媽能夠用這麼開放的態度來接死亡,為了表示欽佩之意,他給了我媽一個真正死亡的機會。

「你的意思是真的要我死?」我媽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害怕,聲音尖得不得了。「那不是死,是演戲……總之不會讓妳死太久的,只要戲拍完了,妳想活多久就活多久。」那個男人說完之後,我媽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我媽很害羞地從石頭堆裡爬起來,拍了拍身上金紙燃燒過後的灰燼,說:「什麼死不死的,真難聽。」我媽頓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指著我對那個男人說:「有沒有欠小的?她很會哭。」

我媽去當演員的那天早上,天氣霧濛濛的,我媽出門前,把我從睡夢中挖起來,把我的臉扳正,問我說:「妹仔,阿母水嘸?」我媽沒等我說話,她自己先歎了口氣。我問我媽歎什麼氣,我媽說,這年頭活人都沒良心,死人比活人有人情味多了,因為她的這份工作是死人給她的。

我媽說完,就扭著屁股,出門了。

我望著我媽,隨著一扭一扭的屁股擺動,我媽的身影逐漸變小,最後終於被村莊裡的霧氣給掩蓋。不知道為什麼,我望著我媽消失在到處都充滿黑色花瓣的山坡上時,我有一種錯覺,覺得我媽這一去,會像我爸拋棄我媽那樣,不會再回來了。

我很想拉著我媽的手,要她別去了,她要是走了我也活不成了,但是我又很怕我媽學我爸把手一揮,對我說想死就去死的無情的話。

我一個人坐在簡陋的房裡,不停地想著接下來的日子我該怎麼辦?想到快發瘋的時候,我媽竟然回來了,而且是頂著一臉的白粉,很生氣地回來了。

我問我媽怎麼了?我媽說,「要死了,他們竟要教我躺棺材。」我因為很開心我媽回來,所以咧著嘴,仰著一頭亂髮,一邊笑一邊說:「又不是沒死過,躺棺材有什麼關係?」我媽聽到我說的話,把我的手臂擰出血來,接著又把我原本的辮子頭,又綁成超大支沖天炮,我一手抓著我媽,一手抓著頭上的沖天炮大叫:不要沖天炮啦,我已經長大了,再綁沖天炮走出去會被人家笑。

我媽拉著我的沖天炮,說:「那就對了,妳都嫌醜,難道我這些年還死不夠?」我仰著頭,小聲地問我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媽拿梳子敲我的頭,說:「笨死了,人可以亂死,棺材不能亂躺,連這都不懂。」我媽說完,把我往門口一推,她說她累了,要睡覺,要我到屋外頭看著,不要讓別人進來吵她。

我不記得我到底在門口站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從天空下著雨絲開始站,站到天空出現彩虹天橋,連太陽都斜斜地露臉了。

金山這個地方,只要天氣好的時候,從海上吹來的海風會變成濕黏的鹽巴粒子,黏在身上各處,令人難受死了,但是我媽卻很喜歡,每次全身被海上帶來的風給弄得又鹹又黏時,我媽都會抓著我的手不停的舔,她說她好久沒吃到鹹的東西了,還說我的肉如果放到大鍋燉過會更好吃。

我媽當我媽這麼多年,她每天不是要我看她死,就是整天讓我哭,我很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我親媽,但是直到我媽第一次抓著我的手臂猛舔的時候,我百分之百確定她就是我媽,因為我聽人家說,母狗生小狗之後,會把小狗的糞便通通吃進肚子裡,而我媽連我這麼髒的身體都在舔,所以我想我親媽肯定是她了,不會有別人的,錯不了。

我全身癢得要命,這裡抓抓那裡扒扒地守著我媽睡覺的門,無聊地望著山坡下,想著今天該去哪兒討點吃的。正當我準備迎著帶著鹽巴粒子的海風,背著我媽到外頭去填飽肚子的時候,海風從山坳吹向村裡,又把大量黑色花瓣雨都吹得滿天飛舞,然後我看見有個長得有點噁心,眼珠子外擴的男人,從滿天飛花的山坡下走來。

「妳媽咧?」男人的身上到處都是黑花瓣,我說,「在睡覺。」男人一聽我媽在睡覺,一副就要進屋去的模樣,幸好我手撐得快,把男人擋住了。「小妹妹,妳幹嘛?」我晃著頭上的沖天炮,說,「我媽說她要睡覺,不能去吵她。」那個長得有點噁心的男人用手在我臉上捏一把:「妳媽拿了錢,要睡也要到棺材裡去睡。」然後我媽又去躺棺材了。

我媽原本堅持不肯去躺棺材,她說又不是死人,死人才躺棺材。但是後來對方塞了一堆綠綠紅紅的紙張,讓我媽樂得合不攏嘴,於是我媽改口說,現在時代不同了,觀念開放了,躺棺材也不是只有死人才做的事,像那個麥克戀童癖不也是天天躺棺材,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躺棺材其實說來很簡單,不過就是把我媽的臉畫成殭屍臉,然後要我媽躺在鋪著金得發燙的金布的棺材裡,長達一整個早上或一整個夜晚。「躺在裡面然後呢?」我問我媽。「然後就像個真正的死人一樣把眼睛閉上。」我媽回答。

我歪著頭,又問我媽:「閉上眼睛然後呢?」我媽自從到山坡上的建築物裡去拍戲之後,脾氣就變得很暴躁,我媽聽到我問的話,掐著我的耳朵說,「要死啦,閉上眼睛之後我還看得見嗎?」我的耳朵被拉得好疼,但是還是忍不住問我媽,這也能算演戲嗎?我媽卻反駁我說,這樣還不算演戲,難道算開車嗎?我媽沒讀過書,當然也就不識字,但是每一回有人找她去打零工當死人模特兒,她都會先到垃圾場裡去撿幾張報紙,問她撿報紙要幹什麼,她會把頭埋在報紙裡,好像要找什麼珍貴物品那樣地說,「找活路。」我媽會從報紙上剪下幾個看起來比較順眼的字,帶到工作的地方,逢人便問她剪下來的字到底是什麼字,「什麼字有差嗎?」有人問我媽,我媽笑得有點靦腆的說:「沒差啦,只要不是『死』字就行了。」後來我才知道,我媽剪這些字,是為了躺棺材的時,用來墊在身體底下的。「為什麼要墊在身體底下?」我問我媽,我媽聽到我的問題,提起食指,在我額頭上用力地戳了一下,「我要是跟妳一樣憨早就死翹翹,那些棺材板是睡死人的捏。」我嘴角歪斜,聽不太懂我媽的話,繼續問我媽:「那跟這些字有什麼關係?」我媽舉起手,好像要打我,我拱起背,等著讓她揍一拳,但是她只是彈了我的耳朵一下,神氣地對我說,妳懂什麼,我只要把這些字擋在棺材和我之間,死亡就不會找到我身上來了,而且反差愈大的字,就能離死亡愈遠。

我聽我媽這麼說,後來就學我媽,經常幫她剪報紙字,然後到處問人,儘量挑選「樂」、「生」、「富貴」、「財富」這些看起來很好的字讓我媽帶去棺材裡。

我去看過我媽死在棺材裡的樣子幾次,那模樣跟我看到我媽躺在山坡上等死很不一樣,因為場子裡有好多人正在看我媽死,好熱鬧,而且我媽穿的、抹的、戴的,怎麼看都像明星,尤其當我媽閉上眼睛之後,好多刺眼的閃光燈在我媽對著我媽閃來閃去,像煙火,彷彿在慶祝我媽死亡。

「妳是死人哪,臉色這麼臭,躺在裡面是一種酷刑嗎?別人看到妳這種臉,誰還敢跟我們買棺材?」有個男人坐在很高的架子上,肩上還扛著好大的機器,對我媽大吼大叫,那個男人我聽會場中的人都叫他攝影師。

我媽聽到攝影師的話,立刻從棺材裡蹦起,朝鏡頭不好意思的咧著嘴笑,然後擺了個撩人的姿勢,把攝影師嚇壞了,「幹嘛?也不看看妳那張死人臉。」我回頭看看我媽,只見我媽臉色很難看地又躺了下去。

我媽躺下去的瞬間,從眼角瞄到我的身影,又突然蹦起來指著我:「要死了,來這裡偷看做什麼?回去看我怎麼打妳!」我以為回去之後,我媽肯定把我打個半死,但是那天晚上我媽下了工之後,我媽卻笑嘻嘻地帶著鹹粥和幾樣別人吃剩的小菜來給我吃。我不是沒吃過鹹粥,但是那天的鹹粥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一次,因為一整個吃粥的夜裡,我媽臉上都堆滿笑容,把鹹粥的滋味添了幾分的甜味。

那天夜裡睡覺的時候,我跟我媽說,我明天還想再吃鹹粥,我媽摸著我的臉蛋,說,「我找到妳爸了,明天帶他回來見妳。」那時我才了解為什麼我媽一整個晚上心情這麼好了。

那天夜裡我翻來翻去興奮得整夜睡不著,一直在想我爸到底長得什麼模樣,不知道他還認不認得我(雖然我爸離家時,我還在我媽肚子裡,但是我還是希望他能一眼就能認出我來)。

隔天,我媽帶著一個男人回來,「叫爸爸。」我媽把我推在男人面前,要我認親。我張開嘴,仰望那個男人,聲音卻卡在喉嚨,叫不出聲。那個男人我見過,他就是那時候不顧我媽在睡覺,硬是把我媽抓去躺棺材的那個長得既斜眼又有點噁心的男人。

我媽推了推我:「還不快叫?」我愣愣地看著那個男人,然後回頭對我媽說:「他是我爸嗎?我爸有長得這麼醜嗎?」我媽舉起手要甩我巴掌,但是卻被斜眼男人擋下。

斜眼男子嘿嘿笑了一聲:「以後妳和妳媽都是我的,這個意思就是我想怎樣就怎樣,要不要我示範一次?」斜眼男子一手捏著我的臉,一手撩起我媽的衣服,在我媽的胸脯上摸來摸去。

我媽推開斜眼男子說,在小孩面前別這樣。斜眼男不但沒理會我媽的話,反而一把把我媽推倒在地,還要我媽自己把衣服脫光光。

我媽像是瘋了那樣,一邊笑一邊叫。我從來沒見過我媽那麼快樂地笑過。看著我媽對那個男人笑出一張幸福的臉時,我知道我媽已經離我很遠了,不再是原來那個媽了。

後來那個男人就把我和我媽住的地方當他自己的家,想來的時候就把我媽推倒在地上,不想來的時候就拿著我媽給他的錢,不是出門賭博就是出門買醉。

大部分的時候斜眼男人回來時,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滿身酒氣,那時候我就會瞪我媽一眼,覺得我媽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沒事找這樣一個男人回家。

斜眼男人沒有回家的時候,我媽仍舊持續著活體死亡的演員工作,到處去當死亡產品的代言人,如果電影有需要躺棺材的替身,偶爾也會找我媽去客串臨時演員。

我媽用死,養活了我和她的男人。

我想,我媽真的很喜歡死亡,我一直以為,我媽死了這麼多年都沒死成,還從「死」那裡得到一份工作,往後的日子我媽肯定能繼續半生半死地活著。

但是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媽太長時間都在死,把地府掌管生死簿的人給惱火了,還是因為我媽死習慣了,這一輩子連她自己到底有沒有活過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十三歲那年,我媽下了戲,一臉蒼白地牽著我的手,走過我家門口,走過村莊長長的山坡地,走到面向東北角的海岸山坳,然後愣愣地望著山腳下,什麼話也沒說。

我問我媽,「怎麼了?」我媽搖搖頭,竟然跟我說起躺棺材的滋味。

我媽說,棺材有分屬土的和屬火的,屬土的比較厚重,也比較貴,是屬火棺材的十倍價錢,但是相對的躺起來比較舒服,而且有檀香的味道;屬火的雖然比較輕,也比較便宜,但買這種棺材不如不買,因為買了很快就要跟著死掉的人一起送進火葬場,燒成灰燼……我拉拉我媽的手,又問:「媽?妳怎麼了?」我媽搖搖頭,大概是累了。

「妹仔,阿母要是累得起不來了,妳要記得把阿母一半撒在海裡,一半撒在山上好了……想來真可笑,我一直要到死了,才能走出這個地方。」「媽?妳到底怎麼了?」我又問。

「妹仔,這個地方不是人待的,再待下去,肯定會死,妳能跑多遠跑多遠。」我媽自言自語,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又像是說給住在這個小村莊裡風聽的。

風帶著我媽的話,在山壁上、山腳下,這裡撞撞那裡碰碰。

「媽!回家了啦!」我從草地上爬起來要往回走,但是我媽卻牢牢地牽著我的手不放。

我媽從口袋裡掏出早上我剪給她的報紙鉛字,問我,「妳知道這是什麼字嗎?」我看了一會兒字的形狀,得意地說,「這個字是活著的活。今天早上,我特地去問山腳下雜貨店阿婆,要她告訴我『活』是哪個字。不過那個阿婆好奇怪,指了好多字都是活,我就把所有的活通通剪下來了。」我媽摸了摸我的頭,嗯了聲,許久才說:「阿母今天躺棺材的時候,把它壓在身體下面了。」我仰著小臉,等著我媽誇獎我,但是我媽卻僵著臉:「做我們這行的,什麼字都可以不認得,但是這個字一定要記住……」我點了點頭,不太清楚我媽到底要說什麼。

「妹仔,這個字不是活,而是……」我媽的聲音很小,小到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但是我卻全身戰慄。

我和我媽一直在山坳處坐著,直到落日把海面染成血色的腥紅,我聞見從我媽身上傳來一種屍體腐爛的氣味。

「我今天真的是一腳踏進棺材裡了。」我望著我媽,我媽卻一動也不動。我不斷的仰頭看看天空,再回頭看看我媽,我媽仍舊靜靜的坐在山坡地上沒有動靜。

就這樣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看見天空開始下起黑色花瓣雨。不多久,整個村莊到處都開滿了滿山遍野的黑色花瓣雨。

「已經七月了啊,媽!」我說。

我扭過頭,看見我媽已經被黑色花瓣雨覆蓋、淹沒。我想要幫我媽拍掉身上的黑色花瓣,但是伸手輕輕一拍,我媽連同身上那些黑色花瓣瞬間都化成了灰燼,然後向村莊面海的海上或往靠山的山背上飄去。

在那之後,我開始學著一個人在金山的小村莊自己長大。有時候我會躺在山坡上或棺材裡品嘗死亡的滋味,有時候也會跟我媽一樣對著斜眼男人又笑又叫。日子過得痛苦的時候,我會攤開地圖,望著金山這個地方。

金山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它明明就位在東北角,一個迎海又靠山地方,我一直以為一個能夠同時位在兩種地理環境的地方,我應該不是要往海上泅泳而去,就是該往山的另一頭奔去,但是奇怪的是,為什麼這麼簡單的路,我卻哪裡也去不了。哪裡也去不了的時候,我渴望看見滿坑滿谷,一瓣瓣在空中飛舞的黑色花瓣雨,降落在村莊的這裡、那裡,將村莊裡所有的人全部都覆蓋。


【全文完】


荒謬而真實的人生 評〈躺屍人〉◎黃凡

作者以冷峻的筆法,描述了一對母女,在墳場附近度過荒謬而艱難的一生,這是一篇具有強烈人道關懷的作品。

「那時候,金山鄉裡除了大片還沒開發的山坡地外,什麼都沒有,想要看見人,都是一種奢侈,看見死人還比較容易一點。因為在這個什麼都沒有的村莊裡,到處都是一堆堆沒人認領的墳墓,我媽隨便一死,就能躺上好幾個墳墓包。」不僅僅生活環境很糟糕,這母女倆還過著一種棄養動物的生活。

因為這樣,她的母親就養成了如下的人生觀──「我媽還說:『人只要一旦死過,以後什麼都能活了!』我媽像是好姊妹那樣,用肩膀抵了抵我的肩膀,『要不然這裡誰住得下去?』」故事由此下去,作者開始用一種旁觀者的態度,繼續訴說母親被遺棄卻無力反抗的故事:母女倆一無所有地住在又黑又臭的山狗洞裡,靠著打零工或上墳家屬們的施捨過日子。

而隨著社會變遷,這個貧困的地方也有了發展,她母親終於在新建的納骨塔找到了工作──在棺材裡扮演屍體。

生活逐漸改善,卻也召來了一個醜陋、好吃懶惰的男人。

這樣一直到作者十三歲,才結束她母親受苦的遭遇。

「我媽用死養活了我和她的男人。」這最後一句話,道盡了小人物卑微卻令人動容的一生。


 

作者簡介

1975年生,嶺東商專畢業;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現為耕莘青年寫作協會駐會導師。寫過一本風格強烈的短篇小說《流動的郵局》;寫過一本讓人笑破肚皮的情欲小說《10個男人,11個壞》;前不久在台中開設創意作文班,每天和孩子們一起想像這個世界的寬廣。

得獎感言

最近,我的右手的關節處,長出了一個像是刀子一樣的東西,隨著每天在鍵盤上敲打創作的作品愈龐大,刀子成長愈快,從蘋果刀,很快地長成了西瓜刀的模樣,我很怕不去管它,它會長成一把開山刀,切斷我手腕的經脈,永遠地阻礙了我創作的進度。我很想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但是只要一停下來,就會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問我:「你是天才嗎?」我斬釘截鐵地告訴自己:不,我不是天才!正因為明白自己不是天才,所以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必須再努力、更努力、不斷努力,於是,我開始期待右手的開山刀能成形,早日砍斷自己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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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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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同意你的ps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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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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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篇還蠻好看的!

首先...他取的名字就超棒..雖然這不是重點...但這就是我點進來的原因

(躺屍人怎麼看都很酷)

對於描述某些真實的事情

闡述的語氣很重要

往往會左右我們對事情的看法

我喜歡作者的寫法

主角只是說出他的記憶

而荒謬?悲哀?歡樂?那都是我們的fu....

(ps.我想看快快樂樂的東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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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d881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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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我呷意這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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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偏離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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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詩社,但偶爾還是強烈的想放幾篇「不一樣」的上來。

第二屆的小說我喜愛二獎的勝過首獎(幾乎不太記得首獎的內容......可是就這篇卻異常深刻),因為較淺顯,且有所感觸。

PS.我是不太了解本社社員閱讀文章的風格喜好,但都可以嘗試,像這種偏寫實且略帶沉重氣息的不知大家是否會消化......?

此篇節錄自「啟程遠行」http://www.wretch.cc/blog/clockwork1/9283171&tpage=1&「自由副刊」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6/new/nov/29/today-articl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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