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本裡的作家現身說法翰林版高中國文第二冊第二課〈鬼頭刀〉
向大海敲門【廖鴻基】
三十歲前後諸事不順,遭遇了一連串挫折,我再次聽見海的回應,「來我懷裡當一條魚,來我天空翱翔吧。」心底的那道光束再次向我強烈召喚……
第一篇海洋文章
〈鬼頭刀〉是我寫的第一篇海洋文章,也是這篇文章讓我走上文學之路。
年輕時生活遇到了些困頓,又因個性孤癖無從求援,走著走著,自然就走向海邊,走到海島邊陲。有些自我放逐的意味,那時,常在海邊流浪,也曾野人般在海邊生活。
「何以走到海島邊緣?何以走到人世邊緣?」時常一邊走一邊問自己。
海邊流浪的日子看似浪漫,內心其實相當徬徨悲苦。
常孤坐望海,想到海天交界處是否存在一處生命得以逾越的牆垣,又是否航行到那裡去,困頓的生命得以鬆綁解脫?
風暴前夕,天光撥開雲鬱,探一束光臨照海面,我坐在灘上抬頭恰好看見海上這道閃過的光明,這影像成為我困頓茫然中一道鮮明的出口,大海是否聽見我的呼喊而回應以這瞬間裂開來的訊息?
那段日子常在海邊流連,航行出海的誘引時時在我內心激盪。
三十歲前後諸事不順,遭遇了一連串挫折,我再次聽見海的回應,「來我懷裡當一條魚,來我天空翱翔吧。」心底的那道光束再次向我強烈召喚。於是隨漁船毅然出航,成為沿海漁船上的討海人。
逃到海上,看見另一片世界
海洋是一片迥異於陸地、迥異於我過去生活經驗的全新領域。陸地始終安穩,但海面即使風平浪靜,甲板也始終搖晃不安;漁撈作業經常夜半出航,當大多數人還在溫暖的被窩熟睡,我已經航在清冷海上;起繩、拉網、博魚大都屬重勞力工作,經常筋疲力竭癱軟在甲板邊。這段海上日子,無數次看著舷邊巨浪驚惶害怕,無數次後悔為何遠離人世繁榮而陷身於孤獨黑暗海上。
好不容易適應了暈船,適應了震盪不安的甲板生活,適應了海上的黑暗和孤苦,大海終於掀開冷漠水面,開始向我展露她內裡的迷人寶藏。
春天時,隨黑潮近岸的飛魚於海面四處展翅,我總會目隨滑翔的飛魚一路驚訝歡呼,明知道牠是為了逃避獵食者追擊而突破薄薄柔柔水面逃到空氣裡來,那跨界的勁道與續航的能耐,還是讓我驚呼不已。這使我想起自己的處境,不也是逃到海上,逃到這個空間裡來嗎?
我又想,逃得了嗎?再怎麼擅飛的飛魚也有落回海面的一刻,如同再擅長航海的船隻也終得返港回家。
即使明白這不過是暫時的逃避,但也因為逃到海上而看見另一片世界的驚奇。
原來天地父母萬物有情
當飛魚靠岸時,飛魚的主要獵食者鬼頭刀也跟著靠岸,這時節沿海漁船出了港後,都會在船尾放一條擬餌拖釣,船隻航行途中常有鬼頭刀食餌上鉤。這種魚,體色鮮豔,身上黃綠藍三色為主,如熱帶雨林的鸚鵡,周身還閃著螢光亮點;這種魚雄魚有個明顯的額隆,雌魚則線條柔美溫和,比起雌魚的溫柔,雄魚眼神及外形確實粗獷粗暴許多。鬼頭刀是迅猛的獵食者,牠爆發力強,游泳速度快,咬住餌鉤後通常立即躍出海面,並在船尾海面不停翻躍。
成為討海人後,時常與上鉤的鬼頭刀拉拔,發現這種魚經常雌雄一對出現,牠們從容游過船邊似乎一點也不害怕虎視眈眈的漁船和漁人,也遇過好幾次,公魚緊貼著上鉤的母魚直陪伴她到最後一刻。
這些海上風景都是過去陸地生活一輩子不曾見過的,除了驚奇、驚喜,或許恰好也彌補了自己對人世情感上的一些缺憾。這些都讓我醒悟到,過去的自己恐怕太硬太窄,看不見自己以外的世界,無法明白原來天地父母萬物有情。
儘管當時自己是獵者位置,但這些魚的故事常讓甲板上的我感動、震撼,久久無法自已。
是逃到這裡來的,因緣際會發現了海上美麗風景,過去海洋予我的召喚並非空想或空響,這些盈滿胸臆的感受,讓我動了念頭想要留下這些海上生活點滴。
置之死地而重生的睜眼
語言及文字是一般人熟悉的兩種表達方式,過去因為語言有些障礙,讓我更多時候使用文字來溝通、表達及自我對話。文字除了是表達工具,也是文學的重要工具,我的生理缺憾讓我有機會練習文字,我的心理缺憾讓我突圍而發現新世界,兩個因素湊在一起,使我有機會在文學這領域,藉由〈鬼頭刀〉的書寫,有了起步的機會。
一開始,打算將自己在黑潮流域的漁撈經驗,按春夏秋冬季節順序,每個季節選一種代表性魚種及其漁撈方式,寫一篇四小節的文章。寫作動機不過是想留下海島不曾被閱讀的另一面風景。
儘管這些故事所在位置離岸可能僅數百公尺;實質距離並不遙遠,但台灣社會與海洋關係極不合理,這些海上風景與陸地形同兩斷,隔閡深遠。
是海洋的寬與深、是大海的豐厚吧,沒想到才寫了第一小節,春天的飛魚和鬼頭刀,就盈滿了五千多字還沒寫完。想到太長的文章讓人疲倦,因此先在春天打住,改了篇名為〈鬼頭刀〉。
這篇文章看來也許輕鬆愉快,但走出去、航出去的過程,處處猶豫、掙扎、對抗、適應,承受與過渡,那是匍匐而爭著站起來的經過,是置之死地而重生的睜眼。
走出去,站起來,睜開眼,我發現原本就屬於海島的海洋世界,回頭看見了這海島美麗的海上視野,也看見了自己一趟荒謬的出走。
沒想到這一趟出走,深刻感受(不應該把陸地上的恩怨帶下來這片原本多情的海),而產生強烈且堅定的回歸意志。
隨後的一趟趟出航,如船艉浪留下痕跡;一次又一次,往外走得更遠,發覺看見自己更多。
作者出考題:
1.飛魚、鬼頭刀、作者,請陳述三者間的多層關係。
2.為什麼逃避到大海,反而更進一步看見這座海島,也看見自己?
3.向大海敲門,作者從海上得到哪些養分?
【2011-06-30/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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