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衛,名兆銘,字季新,號精衛,生於廣東三水。十八歲考中秀才。1905年加入了孫中山領導的興中會,參與組建同盟會,被選為評議部部長。《民報》創刊後,曾擔任主筆。1924年11月隨孫中山北上,孫中山逝世前,代為起草遺囑。1944年11月10日在日本身亡。
汪精衛長於詩文,早年文章筆鋒犀利,名重一時。其詩詞有《小休集》《掃葉集》和《三十年以後作》,合為《雙照樓詩詞稿》,共四百多首。集外散逸者還有若幹。相對於一般政治人物之與詩詞的客串身份,汪精衛則是十分專業的詩人。汪的詩詞造詣頗有淵源,其叔父汪瑔有《隨山館詞》,為「粵東三家」之一,其堂兄汪兆銓、同父異母長兄汪兆鏞都名列《近百年詞壇點將錄》(錢仲聯編)。以錢鍾書之恃才傲物,讀汪氏詩詞集,也有「掃葉吞花足勝情,鉅公難得此才清」的贊語。
汪精衛十四歲時所作的《重九遊西石巖》:
笑將遠響答清吟,葉在欹巾酒在襟。
天淡雲霞自明媚,林空巖壑更深沈。
茱萸棖觸思親感,碑版勾留考古心。
咫尺名山時入夢,偶逢佳節得登臨。
最負盛名的詩作是當年在獄中寫成的《被逮口佔四絕》:
「銜石成癡絕,滄波萬裏愁。
孤飛終不倦,羞逐海鷗浮。
「奼紫嫣紅色,從知渲染難。
他時好花發,認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留得心魂在,殘軀付劫灰。
青磷光不滅,夜夜照燕臺。」
同盟會成立後,武裝起義屢次失敗,大批革命青年流血犧牲,梁啟超等保皇派批評革命黨領袖「徒騙人於死,己則安享高樓華屋,不過『遠距離革命家』而已」。同盟會內部也有人指責孫中山的專橫作風和將革命經費挪作私用。為挽回黨人和民眾對革命的信心,汪精衛遂有親赴北京行刺的壯舉。汪在《致南洋同誌書》中說:「此行無論事之成敗,皆無生還之望。即流血於菜市街頭,猶張目以望革命軍之入都門也。」1910年4月,汪精衛、黃復生等謀刺清朝攝政王載灃事敗被俘。這一組詩壯懷激烈,又被稱為《慷慨篇》。其中尤以第三首膾炙人口,以燕俠荊軻及楚囚鐘儀自許,直欲「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其曉暢剛毅、練達天成,作為就義詩,可謂冠絕古今。
《秋夜》:
「落葉空庭夜籟微,故人夢裡兩依依。
風蕭易水今猶昨,魂度楓林是也非。
入地相逢雖不愧,擘山無路欲何歸?
記從共灑新亭淚,忍使啼痕又滿衣。」
作者自註雲:「此詩由獄卒轉輾傳遞至冰如手中,冰如持歸與展堂等讀之。伯先每讀一過,輒激昂不已。然伯先今已死矣,附記於此,以誌腹痛。」冰如即陳璧君。展堂即胡漢民。伯先即趙聲,黃花崗起義副總指揮,失敗後憂憤而死。其中三四句用荊軻《易水歌》和杜甫《夢李白》「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典故,陳衍譽之「工切絕倫」。
《中夜不寐偶成》:
「飄然禦風遊名山,吐吸嵐翠陵孱顏。
又隨明月墮東海,吹噓綠水生波瀾。
海山蒼蒼自千古,我於其間歌且舞。
醒來倚枕尚茫然,不識此身在何處。
三更秋蟲聲在壁,泣露欷風自啾唧。
群鼾相和如吹竽,斷魂欲啼淒復咽。
舊遊如夢亦迢迢,半灺寒燈影自搖。
西風羸馬燕臺暗,細雨危檣瘴海遙。」
陳衍《石遺室詩話續篇》贊曰:「自來獄中之作,不過如駱丞(賓王)、坡公(蘇軾)用南冠、牛衣等事。若此篇一起破空而來,篇終接混茫,自在遊行,直不知身在囹圄者,得未曾有。」
這次謀刺行動,陳璧君隨行入京。汪氏系獄,陳乃不避艱險,奔走營救,並以密函致汪氏示愛,願以終身相托。汪精衛感動之至,乃改清初顧貞觀寄吳兆騫之《金縷曲》舊作「季子平安否」,寫報國之忱及戰友之戀,可謂革命加戀愛的典範之作,至情至性,一時廣為流傳:
別後平安否?
便相逢、淒涼萬事,不堪回首。
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
又添了、離愁萬鬥。
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
一腔血,為君剖。
淚痕料漬雲箋透。
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
留此餘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
愧戴卻、頭顱如舊。
跋涉關河知不易,願孤魂、繚護車前後。
腸已斷,歌難又。
汪精衛系獄半年有餘,所作詩詞共二十多首,動人之句尚多,如「一死心期殊未了,此頭須向國門懸」「行去已無乾淨土,憂來徒喚奈何天」「籲嗟乎莫怨雪成泥,雪花入土土膏肥,孟夏草木待爾而繁滋」「乃知雨雪來,端為梅花設」「成敗亦何恨,人天無限憂」「士為天下生,亦為天下死」「哀哉眾生病,欲救無良藥」。
清帝退位,民國成立,汪精衛履行其「革命成功後,一不作官,二不作議員,功成身退」的諾言,與陳璧君結婚後,回到闊別八年的故鄉拜見兄長,然後於1912年9月,攜同陳璧君前往法國。舟行一路,多紀遊之作。船抵馬來半島,作《太平山聽瀑布》之二:
「泠然清籟在幽深,如見畸人萬古心。
流水高山同一曲,天風惠我伯牙琴。」
「二次革命」興起,汪精衛應孫中山之命緊急回國,1913年9月1日南京陷落,孫、黃亡命日本,汪精衛再去法國。此後的汪精衛,見中國民主富強之夢渺茫,變得冷靜現實,躊躇感傷。其詩詞則仍是寫景、詠物、紀遊者居多。如1914年的《紅葉》之一:
「不成絢爛只蕭疏,攜酒相看醉欲扶。
得似武陵三月暮,桃花紅到野人廬。」
1919年的《遠山》:
「遠山如美人,盈盈此一顧。
被曳蔚藍衫,懶裝美無度。
白雲為之帶,有若束縑素。
低鬟俯明鏡,一水淡無語。
有時細雨過,輕渦生幾許。
有時映新月,娟娟作眉嫵。
我聞山林神,其名曰蘭撫。
誰能傳妙筆,以匹洛神賦。」
1926年的《入峽》:
「入峽天如束,心隨江水長。
燈搖深樹黑,月蘸碎波黃。
岸逼鼯聲縱,巖陰虎跡藏。
楫歌誰和汝,風竹夜吟商。」
《出峽》:
「出峽天如放,虛舟思渺然。
雲歸新雨後,日落晚風前。
波定魚吞月,沙平鷺隱煙。
綠陰隨處有,可得枕書眠。」
儼然一山水行吟詩人,超然物外,返樸歸真,不知塵世間今夕何夕。
此一風格的形成,蓋緣於作者的詩觀。《小休集》是汪精衛1930年前的詩詞集,其自序道:「《詩》雲:『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旨哉斯言!人生不能無勞,勞不能無息,長勞而暫息,人生所宜然,亦人生之至樂也。而吾詩適成於此時,故吾詩非能曲盡萬物之情,如禹鼎之無所不像,溫犀之無所不照也,特如農夫樵子偶然釋耒弛擔,相與坐道旁樹陰下,微吟短嘯以忘勞苦於須臾耳。因即以『小休』名吾集雲。」在汪氏看來,詩之用,在於勞碌之餘小憩身心,怡情逸性,故不必總是那麼勞者歌其事,孜孜矻矻。
《南社詩話》亦有雲:「蓋精衛在北京獄中始學為詩,當時雖鋃鐺被體,而負擔已去其肩上,誠哉為小休矣!囚居一室,無事可為,無書可讀,捨為詩外何以自遣?至於出獄之後,則紀遊之作居其八九,蓋十九年間偶得若幹時日以作遊息,而詩遂成於此時耳。革命黨人不為物慾所蔽,惟天然風景則取之不傷廉,此蘇軾所謂『惟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取之無盡、用之不竭』者。」[8]
然而,汪精衛畢竟是政治人物,其詩並不總這麼風花雪月、靈山秀水,灑脫出世,逃避現實。1912年,其旅法期間的《蝶戀花·冬日得國內友人書,道時事甚悉,悵然賦此》:
「雨橫風狂朝復暮,
入夜清光,耿耿還如故。
抱得月明無可語,
念他憔悴風和雨。
天際遊絲無定處,
幾度飛來,幾度仍飛去。
底事情深愁亦妒,
愁絲永絆情絲住。」
字裡行間,縈繞著一種憂國憂民的情思。
1921年,《十年三月二十九日,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下作》:
「飛鳥茫茫歲月徂,沸空鐃吹雜悲籲。
九原面目真如見,百劫山河總不殊。
樹木十年萌櫱少,斷篷萬裏往來疏。
讀碑墮淚人間事,新鬼為鄰影未孤。」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一側為1920年新近為國捐軀的朱執信烈士墓,故末句有「新鬼為鄰」之慨。推翻滿清之後,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在流血——這大概就是詩人的痛苦和迷茫了。
1936年12月西安事變爆發,全民抗戰的熱情高漲,汪精衛此時有《舟夜》之作:
「到枕濤聲疾復徐,關河寸寸正愁予。
霜毛搔罷無長策,起剔殘燈讀舊書。」
所抒者正是禦寇無策的悲愁。
1938年《登祝融峰》:
「直上祝融峰,遠望八千里。
蒼茫雲海中,不辨湘資與沅澧。
古來此中多誌士,國難之深有如此。
籲嗟乎!山花之丹是爾愛國心,湘竹之斑是爾憂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