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也産茶,家鄉人多愛喝茶。家家護護的客廳,擺的不叫沙發,而叫茶幾;邀請朋友到家裏作客,也繞了個彎,說是有空到我家喝茶;甚至口袋裏沒錢了,也叫沒有茶米了;真是十足的茶鄉語言! 家鄉是壹個個賓海小縣,西北部有五嶺余脈綿延而至,終年溫暖濕閏,雲霧彌漫,卻是種茶的好地方。出産的名種主要有“鳳凰單縱”和“嶺頭白葉”二品。鳳凰單縱産在鳳山區,在崠頂有壹棵宋代的單株茶王,故稱”單縱”。這棵樹所摘下的茶葉,從來都是國寶級的,民間根本連味都聞不到。平常喝的茶,乃是曆年來從這棵茶王壓枝移種的子孫。說來奇怪,同壹個樹種,以茶王爲中心,種植的地方離得越遠,品質就越低。所以,“鳳凰單縱”只有在鳳凰山區出的才是正宗,別的無論如何都冒充不來。“嶺頭白葉”是十年前新開發的品種,“國賓牌”也曾名動壹時。只是近年也跟隨著本地的經濟,壹無例外地經營不善。品質路線也把握不好,口碑日下,只剩下壹塊啓功先生題寫的名匾,在風雨中飄搖。 縣城不大,妳騎著單車不到壹小時足以溜個透。多數的朋友來到這裏,臨走的時候問他的感覺,最終說出的都是壹個茶字。通常壹條壹裏不到的小街,隔三岔五地開著七八家茶店。店面不象大城市裏茶莊的氣派,壹例的地方特産茶葉。鋪子面前都擺上壹只茶幾,三四只椅子,妳只要往門口稍爲駐步,主人都會熱情地招呼妳喝茶試茶,如果妳講上幾句地道壹點的評語,主人多半會忙不疊地點頭,壹面向妳解釋幾句,壹面撥火燒水,准備換壹泡拿得出手的茶葉,好教妳喝得連比大拇指。有意思的是,即便不是賣茶的商鋪,也會擺上壹套茶具,生意清淡的時段,或是顧客,或是鄰家鋪子的,或是路過的,圍在壹塊談些天說些地,喝幾杯濃濃淡淡的茶。夏天可以消暑,冬天呵著熱氣喝下,自有壹股暖意流遍全身。 如果有機會到農村走走,無論妳走進哪壹家的門檻,進門看到的,總有壹洋是相同的--那就是茶具。大部分是潮州産的白瓷器,也有宜興産的紫砂壺。燒水的爐多用小煤氣竈,這些年電價降下來,壹些人家也跟上城裏的步伐,用上電熱壺了。用電燒水快捷衛生,但已經沖淡了以前泡茶的那份神韻了。就象用慣電腦,卻失去書法的樂趣。令人倍加懷念往日“紅泥小火爐”的美好時光!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農村度過的。那時候的鄉村,除了偶爾來了電影放映隊,讓妳快活上壹天兩天,其余的時光,有變化和沒有變化的,都只有日出與日落。當黑夜的天幕把村子罩上,大人們照例搬出壹張圓桌,擺于大院的庭井,放壹套茶具,燒燃木炭爐子,架上壹柄本地産的陶罐,每日的茶話會就開始了。或席地而坐,或從自家帶來凳子,左鄰右舍六六續續的圍到小火爐邊,喝幾杯濃濃的茶,開幾句粗魯的玩笑,似乎可以把日間的勞累和心中的不快壹壹釋放。茶是輪流提供的。家裏壹般沒放著茶葉,就逮住哪個挨得太近小孩:“誰誰誰,去合作社買泡茶去”。合作社是當時能提供物質的唯壹地方,賣的是鄰近诏安縣出的土茶,七分錢壹泡,叫“七分泡”。壹泡茶就能泡上壹整晚,直泡到只有水的味道,人才四下散了。老人家不舍得把茶渣倒掉,就收起來曬幹,又在獲裏炒上壹回。白天在大榕樹下,三五知己帶上壹付象棋,壹泡又是壹天。我常愛站在邊上看棋,有時也喝這種翻炒的茶,記憶中似乎味道還好。直到前些年到诏安山區考察項目,有機會喝了這茶,真是苦澀晦結!才體會到爲什麽人家說記憶總是最美好的。 蹭的茶多了,有時就會被抓壯丁,當起茶童來。茶童的角色並不好做,要泡茶,還要把這茶泡好泡美。家鄉喝茶俗稱喝“工夫茶”,講究的是閑工夫。泡茶用壹個蓋歐,放上三四錢的茶葉,開水入歐後泡開味後再沖到小杯裏,茶濃,不慣的覺得苦澀,壹兩杯就撤夜難眠。喝茶時壹般只放三個小不及壹啜的茶杯,有“茶三酒四”之說,人再多也是雷打不動,輪流著喝。每壹輪都要洗杯,洗杯也講技巧,要用拇指和食指拈起茶杯,放到另壹只盛滿開水的茶杯上,旋動壹圈,高溫消毒。老茶客們洗杯的姿勢煞是好看:手指張開狀如蘭花,壹只杯子飛快轉動,水是壹點也不會賤出來,只發出輕輕的瓷器摩擦聲,卻是兒時最愛聽的。沖泡的講究也繁多,水要“魚目水”,就是水燒到冒出魚眼壹洋的氣泡時爲最佳。沖泡時要“高沖低酌”,更有“關羽點兵,韓信巡城”的說法,不壹而足。喝茶時要講禮儀,沖茶的人第壹輪是絕對不能喝的,講讓客之道;要長輩先喝,講的是尊老之心;婚慶上茶,喝的人要給紅包,還要“唱四句”--學潮居道白的腔調說四句吉祥的祝福,講的是歡樂喜慶……茶童的報酬,通常是得以聽長篇的三國,有時也講鬼故事,多是在晚上。當田間水鈎或小河的沙灘黑得不能再玩的時候,孩子們的最大樂趣,就是聚在這個散發重重木炭味兒的火爐邊,聽大人們講那神仙鬼,直聽得雞皮疙瘩炸起,被爐裏壹點突然蹦出的木炭星兒嚇得大聲叫鬼……然後,驚嚇得賴在那裏不敢獨自回家,候到被等急的娘親趕來拎著壹只耳朵,罵著回到家裏,才暗暗長籲壹口氣。單純的年代,壹丁點快樂,就很容易深深種到妳的心田,教人永難忘懷,壹如茶的滋味,淡而香。 長大了四處飄泊,喝的茶多了,口味也雜了,倒失去家鄉人喝茶的單純專壹。後來,人壹懶,連茶也不喝,有時壹杯白開水,有時買壹瓶可樂,樂得間單自在。有壹次,家鄉有朋友來訪,見我竟連壹套茶具也沒有,十分訝異。我倒上壹杯飲料,他喝也不喝,把我拽到街上的茶莊,狠狠地宰了我壹頓,說要讓我記住背叛的痛。我無言,從從這壹點說,我沒有資格談茶。但我總是覺得,家鄉的茶味,已經把我的心熏成濃濃的茶色,只是他沒有感受到罷了。 去年,朋友又從鳳凰山來,送了我壹株盆栽的黃枝香茶樹,翠玉壹樹,亭亭可愛,湊近壹嗅,隱隱清香。還教了間單的制茶之法,囑我興致來時也自己壹試。我嫌煙熏火燎的麻煩,也不舍得摘去那肥綠欲滴的葉子,這興致也就淡了。他幾次電話中問我,會弄了沒有,我便支吾過去,說是茶樹生了蟲子,剛噴了藥,不能喝。 直到有壹天,車站通知我去領回壹包從家鄉寄來的東西。打開壹看:茶具壹套,“鳳凰單縱”八斤。上面附的小紙條寫著:沒噴藥的,喝死妳! 我不由壹笑,看來又要重操茶童的舊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