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最通常的飲料就是白水了,外面瘋跑回來,總有一大杯媽媽晾好的涼白開等著。
那時,每個小孩似乎都有一只心儀的水壺。我的是一只扁扁圓圓,有著藍白相間豎道的塑料水壺,如果誰能擁有一只真正的軍用水壺便是一件很可驕傲的事情了。記不得是為什麽了,總在夏日的午後,老師領著我們排成長隊的小學生遠遠地走到鄉下的樹林去,每人便背著自己的水壺,有細心的母親會給裝上滿滿的白糖水,那小孩子便驕傲著給好朋友抿上一口。有心急的,不等到達鄉下便喝光了自己的水,再渴上來,只好東一口西一口的討著來喝,不免會被同伴們嘲笑。
後來父親的廠裏有了供員工飲用的酸梅湯、汽水等,記得好像是在大鍋爐裏裝著,可以用瓶子接了來喝。於是放學後常常會呼朋引伴地拿著大瓶子、小水壺跑去裝了回來。其實工廠本不應讓小孩子進的,大概是那個時候物資比較缺乏,這個便是小孩子的美味了,所以門衛總是睜眼閉眼任我們進進出出。偶爾廠裏會給員工發放消暑的棒冰,父親總是用毛巾包了帶回來,他說是不愛吃,現在想想多半也是為了我們這些小饞貓吧。
慢慢的生活條件開始好一些了,在夏天時,母親便會在每天的下午上學前給我們零花錢買棒冰。夏日長長的中午,照例是被媽媽強按了睡午覺,可哪裏睡得著啊,滿腦子都想著下午上學前會有棒冰吃。好容易捱到上學的時間,哥哥大概年紀比較長,不好意思要,便攛掇著我去問媽媽拿,起初是貳、叁分錢,後來便是每人每天伍分錢了。回想起那些個午後,睡眼惺忪地站在媽媽面前,伸出小手等著媽媽放上兩個伍分的硬幣,然後緊緊攥著,被同學們羨慕的目光簇擁著,在校門口買了棒冰坐在教室裏小口小口地吃掉。可能在那個時候,每天就是五分錢的棒冰也是很奢侈的了,我已不太記得那個年代的五分錢究竟意味著什麽,只是直到現在,還有朋友說起:小時候真是羨慕你啊,你的父母那樣的寵你們。
然後不知什麽時候還風行過一陣子“紅茶菌”,也不知是什麽東西,軟軟粘粘地養在透明的大玻璃瓶裏,泡出來的水是紅色的,好像是酸甜的吧,已經記不清了。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大概是我身體不太好,媽媽總是買來成袋的葡萄糖每天給我沖水喝,以至於我身上總彌漫著一股葡萄糖的氣味。偶爾去父親的辦公室,父親是喝茶的,大概怕我覺著苦,總是在茶裏加上些糖,做成了糖茶給我飲。我卻沒有什麽興趣,寧肯回去喝媽媽的涼白開了。
上中學時生活條件就比較好了,家裏常常有上海的親朋故舊托人帶來的咖啡,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咖啡的。那時學習開始緊張,經常地做題做到夜深,每夜的書山題海裏伴著我的就是一大杯雀巢咖啡。生來怕苦,總是加了伴侶又加糖,弄得香香滑滑地才肯喝。好友來訪時,我會用細白的瓷壺濃濃地沏上一壺咖啡,在滿室氤氳著的咖啡焦苦的香氣中談著我們小兒女的私密話兒。筠卻是特別的一個,每次她總是聲明要清咖的,她喜歡純粹的東西,簡單的味道,不肯飲被我左加右添弄得復雜起來的咖啡。兩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女孩,總是被誤認為雙胞胎的兩個女孩,終於在口味上界明了各自的不同。後來筠愛上了茶,她說:“茶,並不只是解渴,還有甚深的韻意。”於是,再去她的小屋,便是一杯清茶待客了。
從來佳茗似佳人,潔性不可汙。可能生性愚魯吧,很長的時間裏,我卻體會不了筠清茶為伴的感覺。那個年齡的我,只是喜愛著濃重味道的東西,性格也是大開大闔地纖細不起來。
所以直到上班才正式開始飲茶。飲茶,卻不是為了茶的味道。上班的人不用再像作學生的終日困守在教室,也終於是有了一張只屬於自己的辦公桌,忙完工作便會有時間喝點東西,看看閑書。起初仍是喝咖啡的,於是辦公桌上咖啡罐、咖啡伴侶罐、糖罐、咖啡杯,林林總總地放了一排,忙上半天沏了一杯,想再喝時又忙半天。筠嘲笑我: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於是自己跟自己說:從善如流,就此改了罷。從此桌上便成了一只茶葉桶配著一只茶杯,泡茶並不比倒水繁瑣多少,只需將茶葉罐向杯子一傾,或用專門的茶具舀起一勺,僅此一下,味道就天上人間了,倒真是簡單了。
其實細究起來,我飲茶卻是同上海這座城市分不開的。大概是十三歲的時候,第一次來上海,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見到了江水奔騰,第一次在無邊無際的江水裏嬉戲。開心之余,卻很為上海的水苦惱。我是北方長大的孩子,北方水質雖硬,卻是冬暖夏涼的地下水,口味純凈。相較之下,80年代上海的自來水簡直就是消毒水,一股濃濃的怪味,做出的湯啊飯啊菜啊,也都帶著那樣一種味道。別說喝了,我連每天的洗臉刷牙都要鼓足勇氣、屏住呼吸、一氣呵成地做完,盡量不換氣。那個時候總是在心裏嘆氣:幸好曾經是遊泳隊的啊,遊泳不見得高明,屏氣的本事卻是比常人強上一截。可是,湯還可以勉強少吃,水卻是不能不喝的啊,於是喝水竟成了我最大的難題。後來終於在舅舅的大茶壺裏找到了辦法,每天釅釅的一壺茶,果然少了很多怪味。最有趣的是,那時上海的街頭也像北方的大碗茶一樣,隨處可見賣茶水的,往往是一張小幾上三、五只玻璃杯,裏面是沏好晾涼的茶水,年老的阿公阿婆守著,好像是一角錢一杯。雖仍有怪味道,卻是比汽水來得解渴。於是十三歲的那個夏天,在繁華的大上海,短發、清瘦的我就是用著一杯杯茶打發掉了與上海初逢的日子。後來和上海的友人談起這段時光時,他們呵呵大笑著說:那是大麥茶啊。啊,是嗎?我莫名驚詫了,總以為大麥茶是近年才有的啊,是專門給愛美的女士減肥用的啊,不想這上海灘竟是那麽多年前就已擺在街頭的茶攤上了。
二十歲那一年,因為牽掛的人在上海,我也就定居在了這個曾讓我非常苦惱的城市。沒想到要嫁的這個人,卻也是個一日不可無茶的人。每日晚飯後,他第一件事必是洗茶壺、燒開水,最經典的對白就是:老婆,水開了,沏茶。當第一道茶緩緩註入杯中時,他也剛好完成涮碗的使命,整個的人便心滿意足地窩進沙發裏,美美地品口茶,那醇和馥郁,直透臟腑,頓感神清氣爽,於是才怡閑舒適地嘆出氣來:嗯,一天就等著這杯茶呢。真是家學淵源,我家僅止21個月的小家夥兒,總是手裏捧著自己的杯子,滴溜溜的黑眼珠卻只管往她爺爺和爸爸的杯子裏瞄,時常會鬧著喝上一口,喝一口品品味,又往往要來第二口,她的奶奶又笑又氣:難不成又是一個小茶客?
不知是不是年齡漸增的緣故,朋友裏愛好喝茶的人日漸增多。老公是北京人,自小便被爺爺培養著喝茉莉,對於茉莉的鐘愛幾乎是頑固的,他那適應了茉莉清香的胃是不肯接納別種茶葉的;而我的表哥自從喝上了烏龍茶之後,再也不肯移愛;好友蓉兒是南方女孩,自然只飲綠茶;還有朋友立誌減肥的,便對紅茶癡心不改;也有偏好純天然的,戀上了苦丁茶……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我這個做主婦的,每個人的愛好都得兼顧,結果便是我的櫃子裏幾乎成了茶葉大全,茶杯大全。朋友來了,各取所需,喝茉莉的用紫砂壺,品烏龍的是朱泥壺,綠茶當然玻璃杯來沏,紅茶便配給她馬克杯,一時倒也皆大歡喜。
可是這些年的茶飲下來,不知是北方人的緣故,還是老公潛移默化的影響,我也日漸對茉莉專一了起來,家裏種種的茶葉也就簡化成了茉莉一種。只咖啡仍常備的,那種濃濃的焦苦氣味總是讓我憶起在北方的成長歲月,只是糖一天天加得少了下去。
前些日子,難得的空閑,和很久未見的好友蓉兒約了逛街。還沒見到面,已在電話裏竊竊地商議行程,最後的路線便是——逛茶城。那麽晴朗明媚的秋日,兩個小女人居然就在那一間間躲在大茶城裏的小茶鋪中消磨掉了。蓉兒新近迷上了功夫茶,一定要我也吃來試試。於是一間間小小的烏龍茶鋪裏,和或年輕或年長的主人對坐著,一種種茶,一巡巡茶慢慢品下來,論著飲茶養壺的話題,世間的繁華喧囂似已隔絕於千山九重外了。吃到了如意的茶,便相煩主人稱好封起;沒有滿意的茶,就微笑有禮地互道再見。
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香。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一時,真是天上人間,不知此身何似了。出得茶城已是傍晚,和蓉兒都買了喜愛的茶和心儀的茶具,大袋小袋地拎回住處,卻是余興未歇。蓉兒對功夫茶的喝法已然是稍有入門了,吃罷晚飯,便煮水、滌器、選茶、品茗。功夫茶講究的是壺求朱泥杯用白瓷。那壺,只有桔子大小,蓉兒的是兩人壺,我的是三人壺,便是沖出茶來正好兩杯或三杯。因為功夫茶是越燙越易出香的,一沖出來就要趁熱品飲,所以杯要薄小才能更好品味茶香。那杯只得半個乒乓球大,白瓷薄胎,底平口闊, 質薄如紙,是所謂“不薄不能起香, 不潔不能襯色”。其茶的特點是聞起來香, 喝下去苦, 回過頭甘,苦盡甘來, 澀後回爽, 有曲徑通幽,豁然開朗的妙處。梁實秋先生曾形容說:“喝功夫茶如嚼橄欖, 舌根微澀, 數巡之後, 好像是越喝越渴, 欲罷不能.”是夜,我與蓉兒也是欲罷不能,直喝至東方泛白。
偷得浮生半日,解開了一個心結。以前我們營營於各自飲茶的不同,想來卻是拘泥了。茶也應與書有通同之處吧,亦是“好飲茶,不求甚解”。茶的品質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品茶的人和同飲的人,在乎飲茶的心境。飲茶所求者何?是二、三知已,一盞香茗,促膝清淡,不涉名利,不及利害。一人憂,眾人分憂;一人喜,眾人皆喜。喝茶之後,再去繼續修各人的勝業,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這便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君子之誼,其韻如茶了吧。觀現如今,許多商海中人將商業談判亦搬至茶舍,大概想借用茶道的清韻古意為商業作秀吧,但其實帶著如此的功利目的,又安能品出茶的香醇和韻味呢?徒然白糟蹋茶的清香罷了,太復雜的心境、環境是不宜飲茶的啊。
即如知堂老人所言,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不論是兒時的白水,還是今日之香茗,都已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麽有茶為伴,有愛茶的友人愛人為伴,至少此生,這塵夢是斷不肯醒來的了
除去黑暗,我们本就生活在彩虹之中,唯求真理与正义是人生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