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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賞析----葉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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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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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們一起欣賞《古詩十九首》的第一首《行行重行行》,我先把它讀一遍:
   行行重行行, 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裏, 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 遊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這首詩從開頭到“越鳥巢南枝”的“枝”,押的是平聲支韻,接下來從“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到結尾就換了仄聲韻。其中“遠、緩、反、晚”四個韻腳都是上聲,而“飯”是去聲。這是因為,古代沒有上聲和去聲的區別,“飯”也可以讀成fan。我曾說,《古詩十九首》所寫的都是人類感情的“基型”和“共相”。所以你們看這裏很妙:“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是一個男子的口吻還是一個女子的口吻?是一個行者的口吻還是一個留者的口吻?中國古代傳統的習慣總是喜歡先把它確定下來,所以才有很多人總是想方設法給這十九首詩確定作者。上次我說過,有人認為其中的好幾首都是枚乘寫的。那麽枚乘既然是個男子,就可以確定這幾首詩都是有寓托的,都是表示某種國家、忠愛之類的意思。可是現在我們最好先把這些都放
  下,只看詩的本身,我們就會發現:正是由於我們不知道這首詩所寫的是男子說的話還是女子說的話,是行者說的話還是留者說的話,結果反而給這首詩增加了許多的“潛能”。“潛能”是西方接受美學中的一個詞語,意思是作品中有一種潛存的能力,或者說,它潛藏有很多使讀者產生聯想的可能性。
  
  另外,從《行行重行行》我們還可以看到《古詩十九首》那種質樸的特色。它沒有很多花樣,走了就是走了,不管是送行者說的也好,還是遠行者說的也好,總而言之是兩個人分離了。 “行行重行行”,行人走啊走啊,越走越遠。我以前講過,中國的舊詩有古體和近體之分。近體是從南北朝以後才逐漸形成的,規定有比較嚴格的格律,如“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等。因為中國文字是獨體單音,讀起來缺乏韻律,所以必須寫成平仄間隔的形式,讀起來才好聽。不過,在古詩裏沒有這種法則。而且,如果你的內容果然很好,你的聲音果然能配合你的感情,那麽即使沒有這些法則也一樣能寫出好詩。“行行重行行”,就完全不符合格律詩的法則。首先,這五個字裏有四個字是重復的;其次,這五個字全是陽平聲,一點兒也沒有聲音的起伏和間隔。然而我說,正是如此,這五個字讀起來才形成一種往而不返的聲音。——這話真是很難講清楚。那遠行的人往前走再往前走,前邊的道路是無窮無盡的,而後邊留下的那個人和他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這就是往而不返,從這裏邊就使你感受到一種把兩個人越拉越遠的力量。
  
   如果說, “行行重行行”寫出了兩個人分離的一個基本的現象,那麽“與君生別離”就是寫由這種現象所產生的痛苦了。所謂“生別離”,可以有兩種講法,現在我們先說第一種。人世間的別離有生離也有死別,二者哪一個更令人悲哀呢?大家一定會說:當然是死別,因為生別還有希望再見,而死者是再也不能夠復返了。但現在我要舉《紅樓夢》中的一個例子來做相反的證明。《紅樓夢》中的林黛玉死了,賈寶玉糊裏糊塗地和薛寶釵結婚了,但他心裏老想著黛玉,所以他的病總是不好,神智總是不清楚。於是有一天薛寶釵就痛痛快快地告訴寶玉說:“你不要再想你的林妹妹了,你的林妹妹早就死了!”寶玉當時就昏過去了。大家都責備寶釵不應該故意給寶玉這樣大的打擊,寶釵卻說:“倘若總是不敢對他說明真相,那麽他心裏就永遠不能安定,病也就永遠不能好。今天我告訴了他,他雖然如此痛苦,可是從此以後他這種思念就斷了,他的心也就安定下來了。”你看,寶釵這個人是很有辦法也很有道理的。後來,寶玉的病果然就好了。所
  以,死別往往是一慟而絕,而生離則是在你的有生之年永遠要懸念,要悲哀。哪一個更痛苦呢?
  
   “生別離”的“生”還有另外的一種講法,就是“硬生生”——硬生生地被分開了。現在我打開我手中的這本書,這不叫“硬生生”地分開,因為這兩頁本來就不是黏結在一起的,不用費力就把它們分開了。但我把這根粉筆掰開,這就叫“硬生生”地分開,因為它本來緊密地連接為一體,我是用力量硬把它分開的。這對於物體來說當然無所謂,但對於兩個親密無間的人來說,就是很大的痛苦了。那麽“與君生別離”的這個“生別離”到底用哪一種講法更好呢?我以為兩種都可以。因為這首詩的特點就是在語言上給讀者提供了多方面理解的可能性,你只須用你的直覺讀下去就行了,也許這兩種感受同時都存在。
  
  接下來“相去萬余裏,各在天一涯”說的是已經走了一段時間之後的事情。你看,這就是十九首之往復纏綿了,他在敘述了離別和離別的痛苦之後,又停下來進行一個反思。這個“涯”字讀yí在這裏是押的“支”韻。他說現在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有萬裏之遙,我在天的這一頭,而你在天的那一頭,那麽今後還有再見面的可能性嗎?他經過反思所得出的判斷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道路如此艱險而且遙遠,要想再見面是很難的了。要知道:假如僅僅是道路遙遠,那麽只要你有決心走下去,也許還能有一半的希望,然而現在存在了雙重的困難,不但道路如此遙遠,而且充滿了艱難險阻——所謂“阻”,既可能是高山大河的自然界的險阻,也可能是戰亂流離的人世間的險阻。人的能力是多麽有限,怎能敵得過這些無窮無盡的險阻呢!說到這裏,可以說已經不存在什麽見面的希望了,就如陳祚明所說的“今若決絕,一言則已矣,不必再思矣”。然而詩人卻不肯放下,他忽然從直接敘事之中跳了出來,用兩個形象的比喻來表現他的無法決絕——“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是“比興”的方法, “胡馬”和“越鳥”兩個形象用得真是很有姿態。在古詩和漢魏樂府中,經常運用這樣的方法:在絕望的悲哀之中突然宕開筆墨,插入兩句從表現上看上文與下文都不甚連貫的比喻。例如《飲馬長城窟行》,在一路敘寫離別相思之苦以後,突然接上去“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兩句,似乎與上下文全不銜接,也未作任何指實的說明。可是,這兩句能夠使讀者產生多方面的聯想,作多方面的解釋,因此,就使前邊所寫的現實的情事驀然之間都有了一種回旋起舞的空靈之態。這其實是一種很高明的藝術手法,也是古詩和漢魏樂府的一個特色。而且,在古詩和樂府中,這類比喻多半取材於自然現象。例如,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都是自然界中司空見慣的現象,是向來如此、難以改變的事情,用這些形象來做比喻,且不論其喻意何在,只是在直覺上就已經給讀者一種仿佛是命裏註定一樣的無可奈何之感了。所以,古詩和漢樂府中的這一類比喻,
  往往既自然質樸,又深刻豐美。

除去黑暗,我们本就生活在彩虹之中,唯求真理与正义是人生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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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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