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隨想
雲南,是會讓人發生多重聯想的地方。
雲南有壯麗的地形,峻山、峽谷、高原、盆地,樣樣不缺,是世界的屋脊,也是地理的邊緣;雲南有多元的文化,早期,藏、白、彝、傣等等少數民族才是本家,漢人只是少數,是所謂的「蠻夷之邦」;雲南有自己的天空,天高皇帝遠,帝力與我何干,是政治的邊疆,更是文化的邊陲。
因為這些特質,雲南在中國長遠的歷史裡,總是扮演著陰沉的角色。不管她在漢朝被稱作「南詔」、被蒙古元朝稱作「大理國」、還是到明清以後被稱作「雲南」,這個地區,代表著蠻荒、凶險、孤廖與失落。當道者要懲罰一個人,除了殺頭之外,最嚴厲的方式就是將他發配到像雲南這樣的「鬼」地方。讓他遠離家鄉,斬斷他物質與精神上的所有脈絡,讓他重新作人。
平原與山林、中心與邊陲、主流與少數、強權與弱勢,是雲南在不同面向的寫照。
雲南之所以吸引人,就是這些面向。
一、 長江第一灣
怒江、瀾滄江、金沙江,都源自青康藏高原。流經雲南的時候,由南向北,像三個兄弟,以左中右「川」字型的陣勢並排競奔。到後來,左邊的怒江進入緬甸,成為薩爾溫江;瀾滄江進入泰國,成為湄公河。而金沙江,在玉龍雪山腳底,不知為何,一個急轉彎,與兩個兄弟說再見,留在中國境內;然後以長江之名,流經四川重慶、湖南湖北、江蘇上海。也因為著這一灣,有了江南與江北,有了三國,有了中日戰爭與國共內戰史上多少可歌可泣的戰役;中國幾千年來一頁又一頁的滄桑,悲歡離合、成王敗寇都與這一彎脫離不了關係。
多年前我第一次到南京。暮色蒼茫中站在長江岸邊,以有限的知識,思想著與長江有關的無邊無際的故事,讓我佇足許久。這一次,站在長江第一灣口,看著從左邊流進的金沙江水,轉個大彎,毫不遲疑的從右邊的隘口急急的流進山的背後,像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孩,想要急著下山見世面。我心想,江水此去,可是千百里呀!我心裡不禁想要對江水說:等在你前面的,可是艱險的層層落瀑、峽谷、荒無與孤寂啊!但,你終將進入田園人家,滋潤大地,成為生禽鳥獸、花草樹木、不論貧富貴賤者的恩典,這可是任重而道遠的旅程啊!江水無語,日月如斯。我想他不會在乎像我這樣一個在歷史鴻流理偶發的虛無飄渺的喟嘆吧!
金沙江的水,來自聖山,無比潔淨。從天上來到凡間,帶來了希望與生機。這水,一路淨化了無數生靈的身與心。但一次又一次淨化,是一次又一次承載了人間的污與穢。在公德圓滿的某一天,這水終將得到昇華,會為水氣,又會來到這聖山,然後再一次的履行他對大地亙久不移的承諾。
物與我,有一種奇妙的關係。偉大的生靈,是要靠沒有生命的「水」,維繫它的存在。然而,生命終有了結之時。大限到了,生命終將灰飛煙滅。而無命之水,卻是一次又一次得到輪迴,永恆的存在著;而且一次又一次的扮演著生命的催生與守護者的角色。何者為常、何者為本?生者無常、常者無生?!存在的真實意義,已經不是能單憑「意識」來認定。
佛家講的「相」,我懂得不透徹,但看著長江第一灣的水,讓我對「相」,多了份體悟!
二、 聖山、導遊與麗江
玉龍雪山高5596M,雖然沒有世界第一的珠穆瑯碼峰高,但據導遊說,從來沒有一個人登頂成功過。自從二十年前十幾個日本登山隊試圖征服玉龍雪山,終以山崩全隊罹難收場後,就沒有人再嚐試過。當地的藏族人一直奉此山為聖山,將登頂的行為視為褻瀆,至今無人登頂成功被族人認為是聖山給予的教訓。
我們的一日導遊是納西族青年,在車上告訴我們前幾天發生的事:有個遊客因為時值夏秋沒能拍到雪山的雪景,在山腳下不斷碎碎念「什麼破山,連一點雪也沒有」;他們幾個導遊聽了起初沒太放在心上,但等到客人連念了幾次之後,不約而同的衝上去,捉住對方的脖子直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嚇得這位客人差點屁滾尿流。
聖山下的金沙江開放給遊客「漂流」(坐橡皮艇順江而下的意思),費用不低。我們這位導遊說得很明白,如果大家願意買票「漂流」,他可以抽取一些佣金貼補導遊薪資,希望大家支持。很少看到這麼開門見山的導遊。
我老婆因為怕水,我們決定不參加漂流。但因為對這位沿路解說相當到位的導遊小夥子深感歉意,便在別人都下水後拿兩張紙鈔趨向他說明原委,希望他收下我們的一點意思、補償補償。本來心想客人給小費是理所當然,但沒想到接下來的對話讓我大大吃了一驚。他知道我的來意後,眼睛看著遠方,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請你給我拿回去,如果不拿回去,待會我就不會讓你上車!」。我本以為他是客氣,便再重複了一次我們沒法下水的歉意。他也再一次一個字一個字吐出剛說過的話,最後補了一句:「我不是來要飯的!」。
我活了六十好幾,從來沒有被人以如此嚴峻的口氣說過話,更何況是個二十郎當的臭小子。這下讓我像木頭人般不知所以。看到他文風不動的四肢,我知道他的「辭」意堅定,只好連聲說抱歉、冒犯之後,手足無措的離開他。我凝視著江面上雪山的倒影,努力想要舒緩剛剛受到的「衝擊」!然後拿起筆,很「專注」的想要畫點東西,想要避免彼此眼神的交會。不一會他走過來,看了看我的速寫,然後點點頭說:很好啊!不管他是否真心讚美,我這才如釋重負!
晚上,難免到麗江的古鎮走走。麗江在玉龍雪山腳下,是頗有名聲的邊疆小城,集雲南的「壯麗」、「古老」、「邊陲」、「神秘」的特質於一身,是雲南地區最吸引觀光客的市鎮。近年來因為外來客氾濫,愈趨商業化的批評不絕於耳。我們做為觀光客,還是不能免俗的要去古鎮參訪一番。到得門口,廣場、石雕、牌樓、拿著盾牌的保安、光彩奪目的霓虹燈,排場不可謂不小,勝過台北元宵花燈。因為已有心理準備,心想,觀光景點嘛,對這場面,接受了!進得古鎮街上,石板路、垂柳樹,頗有古意,還不錯!一兩層樓交錯並排的老房子,古樸形式還留著,構架材料已幾乎翻新;每一間街屋,都燈火通明,賣銀器的、賣茶葉的、賣服飾的、賣鼓樂的、賣小吃的…..,人潮接踵、熙來攘往,好不熱鬧。雖然建築只成了「妝飾」,但古鎮活化,難免主客易位,這個現象也還可以勉強接受啦!但到了核心區域,開始感受到天搖地動。原來是餐廳現場駐唱往外播放的音響。走進一看,像是現場演場會的陣頭,有舞台、有燈光、主唱之外有樂團、還有女舞者在台上蛇舞,較諸夜店,只差少了根鋼管。有點不適應,好奇的瞄了兩眼後便匆匆走過。但沒想到等著我們的,是一間又一間、更豪華、更氣派、更辛辣的主題餐廳。服務員在門口搖頭擺尾的招攬顧客,我們只能欠身走過。我開始領會到朋友不斷給我的提醒。加快腳步,離開古鎮。
離開喧囂後,我開始懷念起白天的清明時光,更想念起在江邊凝視雪山倒影的那一刻,還有那位藏族青年導遊。
三、 流放、大理與茶馬古道
大理也有古鎮,也發展出再活化的特色商業區。我們住在一間古宅改建的客棧,頗有特色。聽說是北京下來的青年來此地創業開的。古鎮街上賣的與其他的地方雖然也沒差多少,但在許許多多的角落,可以看到許許多多的「故事」。我們起初被吉他和絃伴著吟唱的女聲吸引住了,走到店門口看到兩排人安靜的坐在地板上專注的聽著,有人端著啤酒,有人只是若有所思的呆坐。歌聲清柔帶著情感。不知這姑娘是何方來的,想必也是到南方來尋找「自己」的吧。聽著她的歌聲,難免讓人想像她背後會有什麼樣的流浪者的故事。在這條街上,每隔幾步路,或是轉個彎,就會聽到另一個歌手,用歌聲追求他或她的「存在」。都很動聽,不然也不可能在這混得下去。
時代不一樣了。古時候是被「放逐」,是被動式;幾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還有所謂的下放勞改。這個年頭,卻是自我「流放」,是主動的尋找孤寂、嘗試困頓。那當然需要勇氣,更需要創造性的思維。在如今承平的年代裡,到底是「為賦新辭強說愁」還是「為了尋找生命的意義」而流浪修行,很難分得清楚。不同的故事,在大理街上不同的吟唱者背後繼續著。
大理是「茶馬古道」的重要一站。有許多古道的遺址,在喜洲、巍山都留下了參和著中原與少數民族建築形式的社群聚落。傳說中的大理王朝與金庸筆下的段氏家族,讓大理充滿了戲劇性。走在洱海邊,如果能夠不去注意新興的高樓大廈,想像著當年安平盛世,真會是世外桃源的景象啊!是這樣的文化因子,讓大理特別讓人著迷!
茶馬古道有好幾段「路」是在懸涯峭壁上硬生生鑿出夠一匹馬通行的「槽道」(姑且名之)。在不遠的山坡上,卻是正在用新的工法穿山塡地、架橋過江,飛奔而來的的幾十米寬的高速公路,不久之後還會有「動車」呢。幾百年前,這裡是「茶道」源頭;幾百年後,這裡是「一帶一路」的一環。大理,永遠扮演著樞紐的角色。幸與不幸,只能留待後世評斷。
四、 逃難、昆明與家國
雲南對我有一份特殊的情感。除了因為自己生在緬甸------一個五十多年來還不曾回去過的「故鄉」,雲南緊鄰著緬甸,讓我有近鄉之感;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父母親在中日戰爭日軍攻打緬甸的時候,從仰光僑居地,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徒步跋涉,經緬北密之那,踏上滇緬公路,最終回到廣東家鄉避難。途中的顛沛流離,常是他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不盡的故事,其中一段就是我的一個幼小的姐姐,因為眼看沒能力帶在路上奔波,便在半路送給了別人。
我們在昆明的一個巷子裡,偶然發現了陳納德將軍與飛虎隊的故址,他們曾以這裡為基地,支援建立中國空軍,也支援開闢滇緬公路。在牆上掛著好些有關滇緬公路我沒見過的歷史照片。看到剛做好的麵條一樣層層疊疊的公路,想著父母在那些路上一步一趨行走過程,更懂了他們當年訴說往事的激動心情。
雲南像是堅毅的母親,永遠是離鄉背井流離失所的游子的棲息之地。古時候曾接納失勢的文人墨客,近代則慰藉了漫天烽火中的黎民百姓。齊邦媛的巨流河如果沒有雲南這一段就成不了篇,異域孤軍如果沒有雲南的屏障就要全軍覆沒;當然,雲南也一視同仁的,讓紅軍從雲南的邊緣觸底反彈,展開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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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輕輕鬆鬆的走一趟雲南美食之旅,沒想到吃到的卻是一段段今古交錯的山河歲月與悲歡離合的史實。我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的血緣與生長背景,但我不能假裝不會被這些山河與歷史觸動我的心靈。2017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