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
不是每一個人的幼年回憶,都是快樂的;但是困苦的記憶,總讓人記得清晰。而時至今日,人生已到夕陽黃昏的光景,把那些些困苦的回憶寫出來,或許會有一種淋漓盡致的掀洩吧!所以,我也把自所能記得高中困途曲折作個傾吐,也不怕有人恥笑我的蹇驢行腳。
二、 關於我的父母
家父任職鐡路局車長(車長職等不高,屬基層員工),曾受過短暫日本小學教育,不言苟笑,對孩子管教嚴肅,但為我們六個兄第姐妹,一輪休,為著多掙點錢,也是常幫同事代班。因此,不常在家,但一在家,對我的行蹤一定不放過。所以,念國中之前時,在外頭玩耍,只要遠遠地瞥見家父回來,立刻撇下玩伴,拔腿就回家,不敢再出門,還要假裝在看書,免得引起父親的愆怒。
我的母親更辛苦,除了家事、還有種菜、養雞外,還到頼方伯建築師家中做幫傭,直到我高中畢,都是一大早,做完早餐後就匆忙地趕往頼建築師家。大約民國90年,我遇見母親輩的隣居長者,她老人家對我說:「你媽真能吃苦,頼建築師家幫傭工作,原是我做的,我只做三個月就累得做不下去,才介紹你媽去做看看,没想到你媽竟然一做超過十年」。其實,是我媽為了六個小孩,咬緊牙根地撐下去,只是她從不訴苦。後來家附近天橋邊的木材行改做製鞋廠時,才到製鞋廠做女工,做女工比起幫傭是輕鬆一些,但經常要加班,所以家母也和家父一樣奔碌,而且加班回來後還要家事,夜晚很少12時以前睡覺。那時年紀還小,父母親是不會和我們孩子訴苦,但現在回想起來,家母於民國77年以59歳之齡過世,其實是在這時候勞累過度所致吧。
三、 高中的蹇旅行腳
1、進入竹中
培英國中第一屆三年六班,俊彥傑碩群集;因而平凡的我,在班上成績屬於後段,民國六十年的新竹高中聯考,六十名同學中,依稀記得,三位同學參加北聯,五十七名同學中,一名未上榜,六名竹東高中,其餘皆上新竹高中,我幸也可說不幸地以低分上竹中,没想到竟也成了我人生中顛頗的行腳。
進入竹中的第一年,開始過著與國中完全不同的學生生活。對我這個資質不高,只懂按步就班的平凡學生來說,是有點左支右絀的感覺。
竹中追求的是四育並重,音樂、美術、體育也都一樣重要。對我來說,最大的痛處是在英文,月考題目出在課本的没超過50分,而我只會看課本。每次考卷發下來,一堆同學不及格,到一年級結束,我從未及格過,甚至要過50分都很難,這使我對英文不只没信心,還感到畏懼。
其次是數學,和英文一樣,月考也是將近三分之二不及格,比英文稍好的是-分數還可以在及格邊緣。
其他如音樂、美術、游泳等的學習壓力也很重,音樂、美術我没什麼天份,所以上課很容易緊張,游泳也一樣,在進高中前,從未進過游泳池;幸好這些科目的老師,只要認真上課,大致上不會故意把學生當掉。
在竹中的第一年,中規中矩地上學,放學也一定準時地回到家裏,在學校準時上課、不逃課,老師說什麼就做什麼,和同學相處不會有何衝突,回到家中,忙著準備功課,甚少在外遊盪。儘管如此,課業壓力的陰影,就像是天邊的烏雲,揮也揮不走。如前所述,第一個學期,英文、數學都是紅字。心想數學還接近60分,因此第二個期,只好在數學上多花心力,期望上、下學期的數學平均起來可以及格。
然而下學期的期末考,數學考巻一拿到手上,讓人瞠目,裏面的題目,幾乎不會作答,結果是全年級只有一人60分,其餘盡墨,本班最高分是43分,所以我也悽慘。
在我重讀的第一堂數學課,數學老師蔡肇慶就對我們這些留級生說:「期末考的數學,是拿高三的課程給你們應用,没想到你們的程度不夠,所以一片淒慘。」
這句話讓我氣悶不已,簡直是太欺負學生,天底下能有多少高一學生的數學程度,是可以達到高三的程度?
2、補考會過的謊言
三科不及格不能升級,二科不及格還有補考的機會。學校也發了暑期進修的通告,暑期進修是要繳錢的,家中困窘,為此我不敢跟父親開口,只能和母親說。
事實上,三科不及格宣告留級的已近90人,二科不及格的同學百分之九十都是英文、數學未過。冒著炎炎暑夏,戰戰競競到校課輔,教課的老師也信誓旦旦地說:補考題目不會超過課本,所以老師也是教課本。為了怕留級,整個暑假都在準備補考,課本反複地復習,回到家裏連大門都不敢出去,生怕被人知道。
然而,補考考試那天,拿到英文、數學的考卷時,真是儍眼,英文課本所出没有30分、數學也一樣艱難,老師在課堂所說的全是謊言。因此,英文、數學補考的同學没人及格,換句話說全部留級。我們心中難平的是,如果我們貪玩不認真,或我們連課本都不懂,被留級是無話可說,我不襟要問:那些考題跟本是強人所難,那些老師不惜說謊,實在很難讓人理解。
這個結果,就是我那班43名同學,竟有19名同學留級,重讀後的那班也有15名留級生,後來這些患難同學大都成了知交。
3、留級的蹇驢心路
民國61年8月底,看著公告欄的補考成績單,我的腦中一片空白,這個結果讓我不知所措。踏出校門,没有立即回家,我拖著瓓珊的步履,走到公園里的麗池,望著那平蕪無波的池水,我的心境卻是波濤起伏,難以自持。我無法面對留級的結果,更不敢想像父親的臉孔,腦中一片混濁,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我坐在麗池,從中午没吃飯就一直呆到將近6點,才疲憊地回家。
回到家中,母親看到我臉色不對,趕緊問我怎麼回事?我簡單回答說:我被留級了,就没再說任何話。那一晚,家父回來雖没痛駡我,但我仍然聴到,當我母親告知父親時,父親應家母一句話:這孩子、我没抱什麼希望。
我心灰意懶,没有勇氣再念下去,因此,註册單没拿給家母,也没告訴母親何時註册、開學。結果是我母親不知去問誰?偷偷替我去註册,開學第一天還陪著我去上學,途中還勸我說:「學校的教務主任跟我講,這次留級的學生很多,不能怪你,好好再加油,不要難過。」我心中潜著眼淚,除了感恩母親,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其實我最大的痛苦是父親的臉色,在這之後三年,父親從没和我說過一句話,見到我時,總現出嚴厲的眼神或不屑的臉像,我只有低著頭默然地閃開;這三年間,我不敢在飯桌上和我父親同餐,不是故意等父親吃完飯才吃,就是怱忙地挾些菜離開飯桌,走到角落獨自個兒吃飯。
重讀時,步行上學途中,也害怕遇見同學或熟人,萬一不幸無法廻避時,總是低著頭快步閃人。在校園中,也儘量遠避國中同學,實在是無顏見江東父老。在班上,重讀的相憐同學,因遭同樣苦楚,正好彼此相吐,反倒成了莫逆之交,這些同學直到現在,每年都會聚會幾次。
留級的這一年,每天一大早就出門,還不到七點就校了。一到校就背著書包就到游泳池游泳,游到將近8點要朝會時才會結束,一年下來,原只會游20公尺的我,已經可以游幾百公尺了。下午5點放學,我不會立即回家,但也不是留在學校看書,而是和班上的重讀生一起打球,最常打的是網球,其次是桌球。大概我這一生會玩的球類運動,都是在這一年玩到會。上課時間,偶爾也會浪盪一下,和班上的舊同學逃課到後山閒逛。
其實,在學校還有相同遭遇的伙伴,可以稍解苦悶,而我害怕的是在家裏,因為我畏懼父親的臉色,尤其那厲荏的眼神,讓人心生惶恐,所以我害怕在家。可是家又不得不回,所以不到天黑,我是不會回到家中,回來了,吃完飯就躲在房間不會出來。
在這種心情鬱結,忐忑苦悶的情境下,混混愕愕地過了一年,英文還是不及格,數學也只在60分邊,其他的科目都已讀過,再讀一次自然輕鬆。但是,我害怕在家裏的時間難熬,因此,我很想逃離家中,躲開父親的眼神,不然實在難以再讀下去。
4、逃離新竹成了轉學生
有位大我一屆的王姓隣居,他從竹南高中轉學至台中二中就讀,因此和我聊天後,勸我轉學到台中,換個環境比較好。我也覺得有道理,就找當時已在工作的大姐商量,大姐原則同意每個月給我生活費,但我不能學壞,她負責和父母親溝通。但為了節省花費,我趁著暑假到苗栗銅鑼外婆家時,告訴外婆說:若我到台中讀書時,可以讓我住這兒通車上學(家父任職台鐡,當時搭火車可以免費)。外婆很樂意我能和她一起住(當時我三個舅舅都在外地工作,没住在家),满口就答應了。
到台中讀書這件事,我清楚母親一定没問題,但我父親那一關應該不容易,我也没跟父親開口,我父親怎會同意讓我離開新竹到台中念書?我是不清楚,我猜測應該是大姐、母親和外婆三人合力去疏通吧,到我那年的8月底,正式離家到台中念書,父親也没跟我說過一句話,或許他對我已是哀莫大於心死吧!
62年7月,我就報名台中地區高中轉學考試,8月中放榜,因為台中一中文組没收轉學生,而分到台中二中。於是就向竹中申請轉學,所以,我在新竹高中只讀了二年的高一,高中二、三年級是在台中二中度過。
5、台中的高中覊旅
在台中二中念書就輕鬆多了,因為老師出題大都以課本為主,只要上課認真,應付老試没什問題,所以在這裏生活,雖然是窮學生,但課業對我來說已没什壓力,也不必面對父親的臉色,應付課業游刃有餘,剩餘時間我也不會在外頭閑逛,都是在房間看一些課外讀物,終於逐漸地重新找回自我。
在台中二中高二這年,我是住在苗栗銅鑼和三義交界處的外婆家,每天早上要趕搭6:10的火車,所以清晨5:20起床,5:50騎腳踏車到三義火車站搭火車,這班火車到台中站約7:10,從台中火車站走路到台中二中大約要20分鐘。放學回到外婆家,也將近晚上7點。因此,通勤的日子相當辛苦,但精神上没有壓力,外婆對我的起居也照顧得很好,所以,這一年是過著單調而又愉悅的生活。
高三這一年,因為要準備聯考,放學時還要再上一堂輔導課,因此無法再通勤,就在學校附近,和一位同樣從新竹轉學過來的同學一起租屋同住。
每天早上7:30到校,6點放學,吃完晚餐後繼續留在教室念書到9點才回到租屋處,稍作休息三、四十分鐘後,又開始念書到凌晨三點才上床。
整整一年的書蠹生活,那些教科書及參考書都快被我翻得失去原形,事實上對聯考我是有信心,只是考上學校排名高低的問題。然而心中不能落榜的壓力舊存在,不是怕落榜受人嘲笑或要去當兵;因為64年的乙組錄取率不到12%,没考上也正常;當兵也是男人必經過程,而是怕父親的冷言冷語。
我曾聴到家父對來訪的同事問起我是否能考上大學?家父的回答是:他那有可能?準備去當兵吧!所以我知道我一旦落榜,父親對我不但没好臉色,還會冷嘲熱諷,這使得我心中的壓力倍增,所以除了吃飯、睡覺,一有空只有埋首書堆。
將近一年下來,學業是可以了,可是身體卻糟了。就在聯考前一個月,牙痛發作,接著患A2流行性感冒,整整二個星期昏昏沉沉無法看書。
好不容易在考前一週感冒才好,牙根治療也結束了,才有精神再重新温習課業。
64年7月1日台中的天氣悶熱,一進入聯考教室(當時學生教室是没有電扇和冷氣),因為通風不良,心情又緊張,慌得全身一直流汗,第一節考國文,把考卷放在桌子上,拿著2B铅筆的手,卻足足有十分鐘之久一直在發抖,而無法寫答案,可見當時情緒緊張的程度。
四、 結語
寫這篇回憶,並非要罪責何人,只是想將心中多年的沉鬱結痂作一傾吐。憶昔年蹇驢途窮,困阨嘶竭道中,歷歷如在眼前;如今,雖已煙消雲散,我仍然想把當年的困楚寫出。我慶幸我有一個偉大的母親,幫我走出困境,但我也知道當年和我一樣的留級生,有一些同學轉學離開新竹中學後,並没有走出陰影;我幫不了那些同學,只能用這篇文章為他們掬一把同情之淚。回首前薼已杳,又有誰會在乎當年我們在新竹中學留級的蹇驢之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