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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的乳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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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武兩邊站, 可可疊羅漢

蘇珊的乳癌

一個安靜的下午，我坐在辦公室裡批改學生的電腦程式作業。

「嗨，黃先生，還記得我嗎？」

聽到聲音，我抬起頭來，看到門口站著一位我能夠立即認出的，高個子的女學生。

「嗨，蘇珊，」我回答說：「上回聽說妳因為車禍，期末考那天沒法來應考，還因此要求補考，是吧？如今新的學期都已經過了一半了，怎麼卻一直沒見著妳？身體還好吧？」

我不由得想起那個期末考，蘇珊沒有來應考，隔日，我意外的接到了一位男性的電話，說蘇珊沒有來考期末考，是因為當時她發生了車禍。這個消息讓我感到很吃驚，不覺問他是蘇珊的什麼人？怎麼知道她發生了車禍？他回答說是蘇珊的朋友，發生車禍時，他就在旁邊。

這話讓我擔心蘇珊是否傷勢嚴重，致使沒法親自跟我聯絡，而需依靠這位男性朋友打電話過來？我忍不住問他蘇珊是否傷勢很嚴重？他說，蘇珊倒是沒受到什麼大傷，只不過驚嚇過度，至今還無法正常處理日常生活的事務。接著他問我：「是否可以讓蘇珊補考她的期末考？」

我說：「蘇珊如果有當天警察的車禍記錄和醫院的傷勢證明，我可以同意讓蘇珊補考。」

那位男士說，好，他會請蘇珊送證件過來。但蘇珊一直沒有跟我聯絡，也沒有交出車禍證明文件，所以她的學期成績，我給了她一個 F。學期結束，我把學生的成績送出去後，過了一段時日，新的學期又開始了。

自此以後，我既沒有見到蘇珊，也沒有收到她的任何證件，因此，我對有關蘇珊車禍和想要補考之事，也就漸漸的淡忘了。這麼久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所以心中難免是感到有些驚訝的，因為我不知道她今天來找我的用意是什麼。

蘇珊說，她這次是來要跟我道別的。

「道別？」我問說：「妳要畢業了嗎？還是要轉學了？」

不，不，她說，她即將離開人世，這就是她一直沒再跟我聯絡，也沒有提供證件和來補考的原因。

她的聲音低沉下來，而且變得有些憂傷。她接著說，她得了乳癌，醫生說她只剩下大約六個月的生命。

我抬起頭來，望著這位年輕高大的金髮女學生，非常的吃驚。心想：一個應該充滿希望和歡樂的年輕生命，竟要面對殘酷的死神？我的心裡充滿了同情，卻不知要如何安慰她。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妳遭遇到了這麼不幸的事情，我真是感到很抱歉。有什麼事是我可以為妳做的嗎？」

「人啊，真的是在失去了健康，才知道健康的可貴呀！」她說：「現在，學位、工作、愛情，這些，對我來說，都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我沉默的聽著她的訴說。

她接著說，她覺得很難過，也很對不起她的父母，因為他們養育她到這個年紀，如今她就要走了，卻什麼也沒能留下來給他們。

「我痛哭了好幾天，覺得應該為他們留下一些可以作為紀念的東西。」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我想，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以前，若能取得學士學位，這張文憑，將會是對我的父母最大的安慰與紀念吧。」

我問：「妳還要修完多少學分才能畢業？」

她說：「就只剩下你這科『電腦概論』了。當初我沒來應考，你給了我一個 F，那是我的過錯。後來想提出車禍證明文件來爭取補考，卻又獲知得到癌症的消息，我真是萬念俱灰啊，哪還有心情來考試呢？我知道現在要求補考是個不情之請，但我想，起碼我來試問一下，也算是盡我的一番心意了。」

當時仍然非常年輕的我，只有三十出頭歲，是那麼的同情她的遭遇，真的是很願意盡力幫忙她，只是新學期都已經過了一半，她才來要求補考上學期的期末考，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我說：「此事我無法做主，我必須跟系主任商量一下，才能做決定。」我接著安慰她說：「我會告訴系主任妳的特殊情況，相信他也會同意讓妳補考的。」

我請她留下電話號碼，隨時等我的消息，並且也請她準備好她生病的醫生證明。

她離去後，我立即到系主任的辦公室。

聽完我對他敘述有關蘇珊罹癌，將不久於人世這件事後，系主任也非常同情蘇珊的遭遇，決心要幫蘇珊完成她的心願。他問我，上學期所給的期末考，試題是選擇和是非題，還是要寫程式？我說我的考試題，都是寫程式和電腦語法的。

系主任沉思了一會兒，問我蘇珊是一個怎麼樣的學生？

我默想了一下，說：「我記得她唸的是教育系，不是個優秀的學生。她第一次修我的課，被我當掉了，她第二次去修馬克的課，也是被當掉，上學期她再修我的課，已是第三次修『電腦概論』了。」

當時，這所州立大學規定，「電腦概論」是任何科系（甚至包括體育系和藝術系）都必修的一門課，所以，如果這門課過不了，蘇珊是畢不了業的。系主任設想周到的說：「以蘇珊的程度，補考要她寫電腦程式和回答語法的試題，她未必過得了呢！如果她補考過不了，那可怎麼辦才好？」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系主任說：「我這兒有份另一位教授在上學期的期末考卷，上面只有是非題和選擇題。你介意用這份試題讓蘇珊補考嗎？這樣的試題，蘇珊應該比較有可能過關。」

我說我不介意，因為我也希望蘇珊的補考能夠順利過關。系主任和我取得了共識。回到辦公室，我立即打電話給蘇珊，告訴她可以補考的好消息。

可是過了一個星期，我沒有聽到蘇珊的消息。系主任也很關切，頻頻問我。我們都擔心，不知她的病情是否惡化了。

再過一個星期，仍然沒有蘇珊的消息，系主任忍不住了，說要打電話給她的父母，探問她的病情。

又過了兩天，我在一樓教完課，正要回我三樓的辦公室，見到系主任剛好從樓上走下來。我問：「打電話給蘇珊的父母了嗎？」

系主任說：「哎，是個大騙局（hoax）呀！」我問是怎麼回事？

原來系主任打了電話，而接聽的是蘇珊的母親。

系主任問：「蘇珊的乳癌是不是惡化了？」

蘇珊的母親聽了異常吃驚，答道：「蘇珊的乳癌？你說這話，驚訝得連我的下巴都要掉落地上了！蘇珊一直都健健康康的，並沒得什麼乳癌呀！你有沒有搞錯？」

蘇珊的謊言被拆穿後，事態變得非常嚴重，因為透過教育學院院長的調查，我們發現蘇珊以同樣的手法，欺騙了其他幾個系的教授。於是教育學院的院長召開會議，邀請幾位蘇珊的授課教授參加。

教蘇珊政治學的教授懊惱的說：「蘇珊的謊言說得活龍活現的。因為同情，我給了她比她所應得的成績還高了一級，我要把它追回來。」

教蘇珊心理學的教授懊惱的說：「蘇珊不但騙了我，更騙取了全班同學的同情。我還請她對全班同學說話。蘇珊告訴他們要珍惜自己的健康。全班同學都很關切她的病情，最近都還在問我呢。唉！」

會議的結果，是決定先請蘇珊的父母到學校來與我們見面開會。蘇珊的父親是個商人，能說會道。他先怪自己對女兒的要求太嚴，以致女兒挺而走險，造成欺騙的大錯。接著他說，女兒只有二十二歲，未來的日子還很長遠，希望在座的先生們能夠原諒她年輕所犯的錯誤，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不要毀了她的前程。

經過幾次會議後，學校最後還是決定開除蘇珊，因為她是教育系的學生，如果讓她畢業成為人師，這樣的品行，很怕對未來她所接觸的眾多小學生，會造成太多，太大的，長遠而負面的影響。

事後系主任跟我談起這件事，我突然想起，當初期末考，蘇珊的男友打電話來，說她車禍不能參加期末考，要求補考。我說只要拿來警方證明車禍的文件，我就讓她補考。她很可能根本沒有車禍。因為交不出證件，所以她沒法來補考。這回她說乳癌要補考，我說，請拿醫生的證明來，系主任若同意就可以補考。她沒有乳癌，當然就拿不出醫生的證明，所以也就遲遲的沒再跟我聯絡。

沒想到蘇珊欺騙了那麼多的教授和學生，卻因為我依照學校的規定辦事，要證明文件的這個小小的要求，而使她的整個謊言就這樣被拆穿了。

我教了許多年書，見了形形色色的學生和奇奇怪怪的事情，這個事件，算是比較戲劇性的一樁了。

蘇珊的乳癌 https://www.ksnews.com.tw/wp-content/uploads/2023/05/20230510001.pdf

             (2023-05-10 刊於更生日報副刊)

Concertante- III. Polonaise

【附記一】

返回台灣的途中，我在舊金山的機場候機的時候，上網正好看到「蘇珊的乳癌」刊出在更生日報副刊，真是巧。學校決定不能原諒蘇珊，開除了她。學校非常重視將來要為人師表的品德，因為對學生的影響太大了。這篇文章刊出時，距離文稿寄出的日期，約四個半月。

在飛抵芝加哥的上空時，看到在湖邊高聳林立的市區，在明朗的陽光下，很是漂亮，很想拍幾張照片，可惜我不坐在窗邊，不方便拍照。

從抵芝加哥飛往舊金山的途中，天氣依然很好，陽光普照。我坐在窗邊的位置，心想可以拍照了，結果飛了約兩個小時（約到舊金山一半的路程），只見一片荒漠，山峰上還有許多積雪。臨近舊金山時，隨手也拍了幾張水面和建築的照片，意思意思。

我平日都是在啟程一個月前上網訂購機票。這次也是如此，卻發現兩件事：〈一〉機票比我上次返台時貴了百分之五十，不知是通貨膨脹，石油漲價，進入五月，還是其他原因？〈二〉我想要靠走道的座位竟然一個不剩！通常我都選靠走道的座位，因為上了年紀，上洗手間的次數較多，坐靠走道的位置，上洗手間可以不干擾到別人。可是這回，我不得不坐在夾在中間的位置，令我有些擔心，從舊金山飛到台灣要十三個多小時，不知會多不方便。結果坐在我兩旁的都是年輕人，而且都是第一次到台灣。

在我左邊的男士來自 Ohio，是個獨自旅行，跑遍世界各地，經驗豐富之士。他說很喜歡曼谷的街頭食物，可是他不喜歡泰國街道上太多的狗。他問我台灣的夜市或街頭食物多不多？路上多不多狗？他預訂在台灣停留六個星期，要到台北、台中、台南和高雄看看。

在我右手邊的是來自 South Dakota 的女大學生，她說她是跟 28 個其他大學生要到台灣、新加坡、馬來西亞及印尼參訪觀摩。她很擔心是否能適應亞熱帶濕熱的天氣。

在飛機上發生了一個小插曲。一位大約五十餘歲的東方女士（大概是台灣婦女），她要去洗手間，卻在洗手間前突然昏厥。機長廣播，問機上是否有醫生可以前往協助？幸好有醫生去協助。發生的地方，就在我座位的左後方，我看見那位女士坐在地上，醫生蹲在旁邊照顧和安慰。過了一段時間，那個地方才沒看到人，想來那位女士大概是沒事了。我們都要好好保重身體啊！

【附記二】

我在返台前一晚，一直忙著整理房間和行李，沒有上床睡覺。佛萊德清晨四點半就送我到機場。回到平鎮的住處，我雖然疲倦到不行，卻未能入睡。我突然發現台灣的夜晚好吵：凌晨兩點多，還聽到鄰居（不知是哪裡的鄰居？）的男士和女士在大聲的說話說個不停、街道上機車似乎刻意拿掉消音器，發出刺耳的聲音，還有不知來自何處，規律的敲打鋼鐵或是銅管的金屬聲……到了五、六點鐘，我無奈的起來，打開電腦，不經意的在臉書上，看到回憶一些九年前的照片。那些照片是慶祝母親節，哥嫂一家和他們的女兒、女婿以及幾個外孫的照片。那時小孩顯得非常天真可愛，女兒、女婿是那麼的年輕有活力。那時，哥哥還在人世。我看了有極深的感觸，不禁寫下一小段文字，想跟親友們分享過去的時光。只是短文寫就時，我卻再也找不到那些懷舊的照片了（我對臉書的使用，所知甚微）。照片找不到了，但短文仍在，所以我就順便附在下面了。

人生、時間，就這樣悄然流逝。

那時，親人看起來都顯得年輕，小孩都顯得天真可愛；那時，哥哥還健在！

那時，是在我要返美前的聚會；現在，是我剛返台的第一個清晨。我夜晚回到家，卻幾乎徹夜無眠，因為沒法適應在凌晨兩、三點鐘，還有鄰居大聲說話，街頭巷尾還有機車風馳電掣，故意製造的噪音，我甚至聽到不知為何和不知在哪裡的，像是敲打綱管或是銅管的清脆聲音，有節奏的傳來……然後，無奈的我打開電腦，卻在無意間看到這些九年前的照片。我，豈能沒有極深的感觸？

九年，就這樣，轉瞬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