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是一本很多人喜歡的書,書中的女主角伍寶笙成熟大方,藺燕梅則是活潑可愛。男同學當中,傑出的角色也很多,像宴取中,像余孟勤,可是最討喜的是小童,童孝賢。全書描寫西南聯大一群大學生彼此的友誼以及對人生的摸索,尤其寫到藺燕梅對愛情的憧憬以及後來的覺醒,很是精彩。她和小童之間像是兩小無猜的玩伴,大概沒有把彼此當作戀愛的對象,倒是藺燕梅誤把對大余的一番敬仰當作少女的初戀情懷。偏偏大余是個道貌岸然,不懂得憐香惜玉的的書呆子,一心一意要把這個可愛的女孩子塑造成一個全校的道德典範。其間又冒出一個范寬湖,才把藺燕梅從惡夢中喚醒。
書中我最喜歡的部分,是書的末尾第十五章描寫藺燕梅和小童在黑夜中彼此訴心的那一段。裡頭燕梅唱了一首歌,燕梅本來就是能歌善舞的人,在大庭廣衆下表演一點也不稀罕。但是這一段是她唱出自己對人生未知的恐懼,而且是唱給小童一個人聼的。
早年讀《未央歌》的時候,對西洋歌劇知道得還不多。所以對藺燕梅唱的到底是什麼,也不清楚。時過這麼多年,前一陣子,正在聼紀伯爾和舒麗文的一個歌劇,才驟然想起來,這不就是藺燕梅唱的歌嗎?
至於是什麼歌,先賣個關子,請大家首先重溫回味鹿橋怎麼描寫這兩個孩子在黑夜中對彼此的交心。
“不是,小童。這兒有些事你不懂!”
“只要你說得出來!”
“不是宗教的事。”
“是什麼?”
“是人生。”
“算了罷!你們女孩子自己不懂而又怕弄明白的事,便躲著不談,說別人也不懂。”
“不是。不談了。”她說:“這樣罷,我答應不再死心眼兒憋住氣想不開。這樣兒行了罷?”
“當然好,如果你又犯老毛病呢?我們得給你個提醒的東西才行,就像我的橋,飯碗,同你的名字這樣。”
“我們來想一個。”她贊成地說。
“這樣,你拿我當宗教。一直到你在我這兒找不著矛盾以前。要拿我當宗教。想起宗教就想起我!”
“就這樣!小童!”她說。
這個小童的口氣好大呀!可是誰個男子在這時候口氣又小了呢。藺燕梅也居然高興地不想其他便接受了呀!誰又能怪她一個女孩子呢!
“我的意思本來也不嚴重的,小童。”她說:“我們可惜坐在黑地裡,這裡我剛借的一本書我沒法子給你看。我真想叫你看看這本書,你就可以多感覺出一點兒我的害怕的看法了。”
“是一本什麼書這麼好?”
“並不是什麼特別好。光說文字罷,意思也平常。那個音樂一加進去,感覺就沒法形容地那麼好。”
“是樂譜?”
“是本歌劇,我借來抄幾個歌的。紀伯爾同舒麗文的一本歌劇。”
“我忽然想起來了,我身上有一盒洋火。我們可以劃著了照著看!”小童說著就掏出洋火來:“在路上上廁所時候買的。”
藺燕梅聽見有火柴了,忙把那大樂譜本子攤開。她這時是跪在水邊草地上的,所以就把曲本攤在膝上。她低下頭來看曲本,頭便因為向前欠身,到了岸邊水上。雨衣原是披在肩上的,便由它披在身后。小童“咝——。”地一聲劃著了一根火柴,兩個人的眼睛全照耀得一花。等一下又看清了東西時,小童喊:“燕梅!你看!你看水裡的影子!”
她忙看去,兩個人高興地喊了起來。她興奮地說:“你說好看不好看?這個影子你說美不美?頂好的五彩電影片也沒有這麼美!”
“你看你頭發在水裡的影子還有光呢!”小童說:“你白的雨衣,黑的旗袍,手同臉襯得真好看極了。是不是今天水特別清?”
“可是水是全黑的,”她都看呆了。她潔白的皮膚,玫瑰花色的雙頰同珊瑚色的嘴唇都清清楚楚地映了一根火柴的亮,影在水上。她說:“黑色的水面上潔淨極了。水大概是太清又太深了。反正正像做背景的黑絲幕。”
“五彩電影片的色調常常故意夸張而顯得特別好看。我們這回一定因為在黑地裡坐得時間久了,猛然看見一張五彩華麗的圖畫所以特別好看。”他說著手中火柴已燒到手了,便把它丟下水去。
“再劃一根,小童。”她央求他:“真好看,小童,我恨不得下水去把那個影子撈上來!”
“也許是因為倒影看來分外眼明。”小童說著又劃了一根火柴去看。這次看見水裡藺燕梅姿勢改換了,現在是個側影正看了他。他便也放開水中影子來看岸上的人。藺燕梅可不正是看著他呢!她看見小童發現了,便笑著把火柴“扑!”地一聲吹滅了。說:“小童,岸上的人也好看!我看你手裡一閃,劃著了一根洋火,舉到頭上到水中找影子的那個神氣也好看極了。背景也是全黑的,隻有地上的草尖,身后的樹干,有一點光。所以水裡的背景也是黑的了。”
小童也不禁又到閉目中去端詳岸上面前這個高興開懷笑著的藺燕梅。她那一雙映了火柴閃動的美麗雙目,笑語的嘴唇同雪白的牙齒,她側倚了的身子,半脆的雙膝,同膝上一本大曲譜本子,肩后披著的白色雨衣,及黑色細呢子的短袖旗袍。
他想再劃火柴看歌劇文。她按住他的手不要他劃了。她說:“我不能再讓你劃起洋火看我了。這個影子比那曲文講的已經還要好得多了。我現在在黑暗中倒能一直看見那影子。甚至我今生一生都可以隨時閉上眼就看見那影子。再劃火柴就不好了。我背著隨便譯幾句這一段曲文給你聽吧。我想可以翻譯成這樣:
看!這兒來了一串小兒女,
她們才從學校裡解放出來,
個個兒心上好不喜歡!
她們每個人又都有那麼一點點兒恐懼,
她們詫異,這個世界到底是個什麼怪東西!
有人說人生就是煩惱和憂傷,
容我們哀哀地歌唱。
有人說美貌不過是肥皂泡,
終歸不久長!
底下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你聽聽我唱唱就覺得好了。原文的聲調也好。”她說著就細聲唱了一遍。
“音樂加上是好得多了。”小童聽得實覺得可愛,他說:“那種小女孩子們又驚異,又害怕,又無知的聲口都有了。不過燕梅,這種句子或是曲調,詩裡面,歌裡面也常見呀?”
“常見是常見,常見就是都好!”她說;“我個個兒都喜歡!你聽我再唱,不過底下的沒法子唱,這本是女聲合唱曲子。底下就分家了。一張嘴唱不過來!”她說著又唱了一遍。唱完了又自己回味了半天,說:“像個肥皂泡!你說可怕不可怕!”
“燕梅,還是我上次說過的那個道理。”他笑了一笑用安慰的口吻說:“我們一邊走回去一邊講吧。”他們便站了起來,一同走回南院去。
小童在路上說:“還是在宜良那天晚上講的關於美感經驗的道理。巧不巧,那天也是夜晚,雨后。我說你的美感經驗全是間接的。這次不又是嗎?”
藺燕梅聽了有點不好意思,便用肩膀去撞他一下不要他再講。他便改了方向說:“你不是說我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有主意了嗎?也該自己有生活態度了。美感經驗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對人對事的情感同判斷也該跳出陳套,自己為自己觀察批評。對不對呢?”
這一句話正給了她一個大鼓勵,正撞在她心上。那麼正確,那麼著實,那麼有力。她不禁小聲說道:“我可以忽然解脫了對大余的感情就是無心中一下跳出了陳俗的看法同意見,有了自己的觀察的原故!”
“這件事情再談罷!”小童說:“我希望你能夠明白用這種急驟的方法來解決感情上的問題,是不合適的。凡是感情的事,都需要時間。你一下子就不理他了,這個反動力恐怕你受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說:“我的態度還受一點別的事情的影響,我明白得很。無論如何,小童,我現在受的影響全是你的了!”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走進了北院,又穿出來到了文林街上。這裡電燈多了,人也多了,也亮了。他們這才得以清楚地在燈光下互看一看。看看方才在黑暗裡隻聞言語不見容貌的一段時間到底是與誰相對而談著心的。
這裡一切是實際的,具體的了。在這種光亮的地方人的心情是不同的。他們方才的談話也許在這裡便不會發生的。他們都覺得那一段時間之可寶貴。他們彼此感激,又感激上蒼會造了那麼一個機會。
我把這個歌貼在這裡,你要自己手動播放才聼得到。這首歌不能算是歌劇中的名曲,但是表達少女對人生未來又喜又懼的心情,還蠻有味道的。
這段歌的英文原文是如此的:
Comes a train of little ladies
From scholastic trammels free,
Each a little bit afraid is,
Wondering what the world can be!
Is it but a world of trouble —
Sadness set to song?
Is its beauty but a bubble
Bound to break ere long?
Are its palaces and pleasures
Fantasies that fade?
And the glory of its treasures
Shadow of a shade?
And the glory of its treasures
Shadow of a shade?
Shadow of a shade?
Schoolgirls we, eighteen and under,
From scholastic trammels free,
And we wonder — how we wonder! —
We wonder — how we wonder! —
What on earth the world can be!
What on earth the world can be!
或許你已經猜到了,這是紀伯爾和舒麗文(Gilbert and Sullivan)的名歌劇《The Mikado》(或譯《日本天皇》)裡的少女合唱(Chorus of Schoolgirls)。
Living in the present. Living in the Spir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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