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石 








假日裏，獨自到幽谷尋找化石，那真是一大樂事。那時候，他醉心於尋找化石。在


無窮無盡的鵝卵石中，他細細的翻，慢慢的尋，突然他發現一塊化石靜靜的躺在前


頭，就像一塊寶石。他彷彿感覺它在閃爍發光。然後他以微顫的手，將它拾起。億


萬年前的奧秘，便在他掌中了。他怎能不欣喜若狂呢？要是他累了，他可以坐在大


石上，讓溫暖的陽光輕吻，讓微風撫摸，讓溪水在腳踝嬉戲，帶給他純然的沁涼與


喜悅；甚至於他什麼也不想，只躺在大石上，欣賞蔚藍的天空，岸邊的小草野花，


和潺潺的流水聲……


 


在家裏，他已收藏了許多化石。雖然沒有特別珍貴的，但他仍然喜歡時時拿出來把


玩。有些是貝殼的化石，有些是樹木的輪紋。當他撫摸著那些紋路時，他的靈魂也


已飛向億萬年前。他想像那時沒有人類，世界仍是一片混沌平和。溪流裏，無數奇


異的魚類在嬉水；甚至，說不定那時還有美人魚，總喜歡在陽光下，坐在大石上，


臨水梳著那像瀑布般的長髮，或在清幽的月光下沉思。陸地上是一片無盡的原始森


林，到處是大片古怪的葉子和顏色鮮麗的花。也許那時還有鳳凰之類珍奇的鳥，在


樹林裏棲息……當他的思維，像小鳥般從億萬年前飛回，一塊塊化石，又會帶他重


溫一次次揀拾時，不同的經歷與喜悅。


 


當然，這種樂趣是只能獨享的。他時時這麼想。而且他也認為，這是必須奉守的原


則。因此，當班上許多同學對揀拾化石感到好奇，而要求同往時，他總是拒絕的。





但是有一次，那個長得秀秀氣氣，可可愛愛的女孩，可使他大大地為難了。


 


「我只跟著你去，我不會帶給你太多困擾的。」她看著他為難的樣子，輕輕的說。


 


「但兩個人去，就容易將山谷的寧靜破壞了。」他嚅嚅地。


 


「那我就一句話也不說，只靜靜地跟在你身邊。可好？」


 


「好吧！」他說。有點無可奈何地。他不知該如何拒絕女孩。而且，他也摸不清自


己是否有點喜歡她。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許多男孩都偷偷的喜歡她，他是知道的。


當她要求跟他去尋找化石的時候，他有點驚愕，也有點喜悅。當他答應時，他又有


點後悔了。他從未和女孩單獨在一起，他真害怕到時候會手足無措。


 


那天天氣非常清朗。他們準備了一些土司、果醬和水，到了一個幽靜的山谷。


 


她似乎第一次領略到山谷的幽靜和美。她仰望天空，又環顧山谷的景色，顯得非常


興奮。


 


她脫了鞋，白嫩的腳踝，小心翼翼的走過鵝卵石，走到淺淺的溪水中。





「好沁涼！」她說。





她坐在石上，兩腳輕拍溪水，濺起許多水珠。





「嗨，我看見有條小魚在石縫邊。噢，不，有兩條，三條，好多條，擺著尾巴，好


可愛！」她用兩手往水中一掬，水又從指縫流下。「小魚好壞，總在指縫間溜走。」


她笑說。





然後她踐著溪水，往前走。她說她看見溪中有許多美麗的石頭，她要揀幾顆帶回去。





溪水濺溼了她的短裙，她的長髮在風中輕輕揚起。





她小心翼翼地走路的樣子，真美。他想。率性便坐在石上，欣賞她的背影。他發現，


女孩實在是蠻教人喜歡的呢。但以前為什麼沒發現這點呢？他覺得真不可思議。





她的驚呼喚醒他的沉思。他看見她滑倒在水中。他走過去將她扶起。正想對她說，


水中的卵石長了苔蘚很滑的。話未出口，右腳一滑，也倒入水中，而她的頭正好埋


在他胸間。他將她覆在面龐的長髮攏好，看見她面頰泛起了紅雲。他好想輕輕地吻


吻那朵紅雲，嘗嘗是什麼滋味。但他不敢，雖然他看見她清澈的眼睛，也注視著他，


而一朵嬌羞，從她唇邊綻開。但他不敢，因此只有將她扶起。





「衣服都溼透了，怎麼辦？」





「我…我也不曉得。」他有點發楞，也有點發慌。





她便一聲不響的坐在大石上。





他想她一定是生氣了。他不敢走向前去，只有坐在另一個大石上。





就這樣，一句話也沒說，直坐到鳥兒返巢，衣服也乾了。他真擔心她會感冒……





他隨手揀起一塊石頭，往溪水中拋去。





那麼遙遠的事情了，還想它做啥？他想。





很久不曾到溪谷來了。為什麼今天竟又走來了呢？他很費解。他也搞不清楚，他來，


是由於揀拾化石的過往又在心中迴響，或是由於他得知那個長得秀秀氣氣，可可愛


愛的女孩，已經結婚的消息。





今天清晨霧很濃，溼氣很重。他走來，山嶺朦朧，溪谷也朦朧。溪水依舊淙淙，只


是不見溪水。他隨意坐在一塊大石上。潮溼的石面，也不使他感到沁冷。他本想只


靜靜地聽那已逐漸陌生的溪水，沒想到那些在記憶中漸成化石的過往，竟隨水聲湧現。





他有些無奈，站了起來。山谷的面貌已經非常清晰了。霧已退去。他低頭看看清澈


的溪流，然後舉步離去。他離去時，才發現谷邊的蘆葦都翻白了。








              (1972年12月6日 	刊於聯合報副刊)   


       








【附記】 





那晚無法成眠﹐遂起身翻閱舊作，看到了這一篇三十幾年前寫的短文。一直等我看


完文章，看到發表的日期，才想起自己是在什麼情景下寫這篇文章的。





當時我還是個預備軍官，在那個秋深冬初的季節，我們部隊正在演習，一路到基隆


瑞芳(？)一帶紮營。紮營的地點，就在溪旁。那時岸邊的蘆葦都翻白了。晚上看到


一列火車，亮著燈，在很遠處的鐵路通過，可以隱約看到在車窗裏的旅客身影。那


使我突然很想家。次日清晨睡醒，爬出帳篷，發現整個溪谷被霧氣籠罩了。在清冷


的季節，就更使我感到那份淒迷。





於是我就想﹐這樣淒美的景色，不能沒有故事。所以我就以它為背景，編了一個故


事﹐寫一篇文章來娛樂自己。剛提筆時，自己沒想到會寫出這樣的一個故事。也許


當時在軍中，生活枯燥苦悶，潛意識裏對愛情也有一番期盼，才會構想出這樣的一


個故事吧。





年輕時的作品﹐文筆的稚嫩是難免的。 到了現在的年齡﹐大概也再寫不出這種純純


的文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