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 








那年的暑期班﹐由於簽証趕不及﹐我晚了十幾天才到校。暑期班的課密集而緊湊﹐


一個半月就是一個 Term (要上完一個學期四個月的教材)﹐遲了一個多星期﹐其嚴


重性可想而知。而且初抵異域﹐先要適應時差﹐又要在語言難通之際趕功課﹐還因


拿了獎學金而必須工作﹐再加上此校老中很少﹐幾乎求助無門﹐那種惶惑不安﹐孤


獨寂寞之情﹐是只有過來人才能了解的。





這就是為什麼﹐當我第一次看到老韓時﹐是那麼的興奮(當然他也是如此的)。





那個中午﹐我到學校餐廳進膳。暑期班學生較少﹐餐廳內疏疏落落的坐了一些人。


老韓就坐在角落裡﹐獨自默默的在用餐。





我望著那張黃面孔(他也看著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我先鼓起了勇氣﹐走過去﹐


對他「嗨」了一聲﹐然後用那破破的英語說﹕「請問你是從台灣來的中國人嗎﹖」





看他搖搖頭﹐我有點失望地說﹕「那你是日本人嗎﹖」





他說﹕「不是﹐你再猜猜看。」相信他也是初來美國﹐英語也是菜菜的。





我說我不猜了﹐還是你告訴我吧﹗





他說他是韓國人﹐姓張名德辰。





我說﹕「你姓張呀﹖我們中國人也很多姓張的呢﹗而且德辰也是很好的中國名字。」


這種中國式的名字﹐使我感到親切。為了表示親熱﹐我接著說﹕「嘿﹐說不定我們


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不知是我的英語詞不達意﹐或是他誤解了話中的意思﹐他突然很嚴肅地說﹕「那是


不可能的﹐因為你是中國人﹐我是韓國人。」





我們兩人的英語﹐一個說得破﹐另一個講得菜﹐半斤八兩﹐比手畫腳的﹐談得兩人


都累。他終於忍不住說﹕「你會寫中文吧﹖」





我說﹕「我是中國人﹐當然懂中文了。」





他說﹕「我雖然不會說中國話﹐但我看得懂中文。我們乾脆來筆談吧﹗」





那是求之不得的事。





於是我們把話寫在紙餐巾上。一來一往﹐「談」到餐廳要關門﹐才約期再見。





老韓是此校唯一從韓國來的﹐比我更孤單。





我們後來很巧地同住一棟樓(我住八樓﹐他住四樓)﹐所以我們就更親近些。





有次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耀星﹐我病了﹐快下樓來看我。」





我急急忙忙趕下去。





他開門時﹐我看到他好端端地站在那兒﹐還打赤膊呢﹗





我說﹕「你根本不像是有病嘛﹗」





他笑嘻嘻地說﹕「有喔﹗我患了寂寞病﹐你快進來陪我聊聊天吧﹗」





留學生的孤獨﹐由此可見。





他是個相貌平凡(典型的韓國臉)又有點內向的人﹐不過家裡很有錢﹐到校後就急著


去買中古車﹐以便假期可以「行萬里路」﹐見識見識真正的美國。





我也相當內向﹐又靠獎學金生活﹐沒有錢買車﹐也沒有時間去玩。





他的車的確幫了我一些忙。他有一次說﹕「你若要上街買東西﹐告訴我一聲。如果


我不在﹐留個字條﹐不用客氣。」我聽了﹐感動了半天。





他大學唸的是物理﹐來此改唸電腦﹐「當」了一屁股。幸好他家裡有錢﹐「當」了


就重修﹐總算漸上軌道。





有次﹐在聊天時﹐我問他﹐為什麼韓國人喜歡穿白色的衣服呢﹖他說韓國人自稱是


「白衣民族」。然後他便介紹一些韓國的歷史文化﹐也讓我聽了一些韓國的藝術歌


曲。





在許多曲子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那支「百合花」。





我聽不懂歌詞﹐問他﹕「為什麼曲名叫百合花呢﹖」





他說﹕「白色的百合﹐純淨﹑孤高﹑堅忍﹐象徵韓國的民族性。這支曲子是一位愛


國志士﹐在韓國受日本侵佔時所寫的﹐是用來鼓舞韓國人的愛國情操的。」





老韓在碩士口試時不怎麼順利﹐是第二次才過關的﹐後來申請博士班也不怎麼順利﹐


所以他悄悄地離去﹐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的動向。





不過﹐我倒是蠻想念他的。一方面是因為我們在寂寞艱辛時共處過﹐再一方面是因


為我們都是黃面孔﹐而且兩國之間也有頗深的歷史淵源。





在秋天﹐當陽光照在枯黃的草地上﹐當微寒的風輕輕地吹著﹐當我獨自行過田野﹐


我總是愛吹著口哨。常在不經意中﹐我就吹出了那首「百合花」﹐且想像幼年的我﹐


在老屋後山﹐獨自尋找野百合的情景。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四日 刊於「中央日報」副刊


         








【後記】





老韓的父親當時是韓國首府漢城最大出版公司的老闆。老韓幾次邀我假期一起出遊紐


約﹑加州和佛羅里達……他說反正他是要出遊的﹐如果我跟他同行﹐我只需負擔自


己食宿的費用﹐至於汽油費全部由他自己包辦了。我因拿全年十二個月的研究獎學


金﹐每週有兩天要出去收集水的樣品﹐每星期要工作二十個小時﹐根本走不開。現


在想想﹐當時若能跟他一起出遊﹐或許真的是走千里路勝讀萬卷書呢。





我後來改唸電腦﹐成績相當的好﹐但老韓並不知道﹐雖然他自己當了一屁股﹐仍想


到我是後進﹐很好意的對我說﹐如果我所修的電腦課有困難的話﹐可以找他﹐他會


盡力幫忙我。





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韓國朋友﹐而且是我來美唸書的第一個學期﹐所以印象非常的


深刻。永遠不會忘記兩人在學校餐廳見面時的驚喜和兩人以紙餐巾用中文筆談的往


事。





事經那麼多年﹐也不知如今他是否健康無恙﹖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那一個角落﹖


 


                           (04/22/2007)





【又記】





這兩天看到最愛小提琴在「年輕的五月」城市寫了一篇「隨便聊聊韓劇」﹐使我想


起了自己認識的第一個韓國朋友和一篇舊作﹐於是把舊作找了出來。背景音樂就用


了韓劇「大長今」裡的一首歌。這首歌是裡頭我最喜歡的一首。在那種情景一邊聽


著一邊對照著中、英文的歌詞翻譯﹐真讓人有迴腸盪氣的感覺。





                     (2009-0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