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北京街头那些围着主人颠颠地跑前跑后的小狗,我常常会想起插队时由我们几个北京知青豢养的那条小狗。这是一种真实的怀念,因为它和我们最难忘记的一段生活相连。
我们养的这条狗有一个洋名,叫做“耶娄”(Yellow)。这个名字是我给起的,因为它有一身金黄色的闪亮皮毛,用英文的“Yellow”称呼它,名副其实,朗朗上口,和老乡们常用的“赛虎”、“黑牛”、“花子”等柴禾狗的名字相比又多了一些学问。
耶娄刚进杏林塔村时,老乡四大娘说:“真个切它了(真漂亮了),叫块什了?”我说:“叫块耶娄”。于是,耶娄在老乡们的嘴里就被叫成了“牙-漏-儿”,这三个字只要拉长声分开了念,榆次大山中的原汁原味的腔调就全出来了。
耶娄原籍太原,它是被抢来的。
1968年底,北京25中的“老初三”牟新艇(杏林塔知青点的发起人)因患肝炎去太原传染病医院养病,和同病房的太原待业青年小高成了朋友。小高也是“老初三”,矮小粗壮,一脸横肉,但待人热情,很讲义气,而且是个非常生动的人。我去太原玩,没有地方住,就到传染病医院去投奔牟新艇。护士对小牟说:“招人住在这里你就不怕传染人家肝炎啊?”小牟客气地反问道:“那住你家去行吗?”。这时小高在一旁表态:“这的吧,位移(维毅)就睡饿(我)的床,饿回家睡。”小牟厚颜地说“那谢谢了啊”,接着转身向我介绍:“小高的大名叫高万敏,我们都管他叫睾丸敏。他有两个个特点,一个是光杆无毛,要不要看看?”
在我表示同意后,小牟就带着两个病友扑了上去,小高左推右挡,最终还是牢牢地护住了裤裆。
我问:“那还有另一个特点呢?”小牟说:“这小子自己交待过,每天晚上他都要冒两股”。小高抗议道:“瞎逑说了,谁告给你了?饿说的是,只有在睡觉做梦的时候才冒的了。”病友老刘是个中学音乐老师,刚才在围攻小高时把眼镜掉到了床底下。这时他趴在床底下一边摸眼睛一边用他浑厚的男高音插话道:“我说小高,你哪天早上不求我给你解梦?正常生理现象,为什就不认了?”
大家重新坐定后,小高开始向我示宝:一只汽枪和一个粗制滥造的六弦琴。这是他两年来通过每天少吃一顿饭的方式攒钱买下的两个心爱之物。说话之间,他弹奏了一曲《叫大娘》展示才艺,边弹边唱到:“叫大娘,你坐下,听饿来说上两句知心的话,我说大娘呵……”老刘在一旁给我解释:“这是山西的老民歌,民歌一般都和性有关,下一段的歌词就不堪入耳了。”
小牟的肝炎一时半会儿养不出个眉目,而老爸从宣化炮校寄来的30块钱医疗费也快花光了,于是他决定在太原过完69年的春节就回山。我们约好:等我春节后从北京返回时,我们在榆次会合,然后一起回村。
在小牟回村之前,小高要尽东道主之谊,但因过于穷酸之故,请客吃饭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扛着汽枪,揣了一个医院发的窝头,拉着老刘一起陪小牟去逛迎泽公园。那时太原有三个“迎泽”:迎泽大街、迎泽公园、迎泽牌香烟,只是从来没有迎来过毛泽东。
他们三人原准备转一圈打几个麻雀就算了,未料在公园一隅有了意外发现。
那里有一个被铁丝网围住的狗圈,圈门大开,有一条巨大的德国牧羊犬带着三只毛茸茸的小狗在圈外晒太阳。这三只小狗长的极可爱,它们的耳朵不象母亲一样直立,而是半立半耷拉的,一身黄毛金光闪闪,唯独耳朵尖和小嘴是黑色的。小东西们刚刚能够行走,身体软软的,发出的声音细小的象老鼠哼哼。小高说:“肯定这条德国的狼狗被咱山西的黄狗歹(干)了,要不这些狗崽不会长成这样”。老刘说:“中西结合,杂交优势,这些小狗应该不错。”小牟怔怔地看了一会,眼镜片后闪出一道贼光:“帮我偷一只带回山上去怎么样?”。
三个病友一拍即合,并且迅速进行了分工:老刘负责放风和掩护,用他高亢的男高音练歌,以便遮盖狗圈里的声响,万一狗的主人回来,他还要用敬烟聊天的方式把他拦住;小高负责把大狼狗从小狗崽的身边引开并控制起来;小牟则负责挑出一只最好的小狗抱走。看看四下无人,三人开始行动。老刘由低渐高地拔了几声嗓子,然后开始引吭高歌:“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小高掏出怀里的凉窝头,自己先啃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一分为二,一半交给小牟,自己把另一半掰碎,一块块地抛向母狗。在人还不能完全吃饱肚子的当时,窝头对狗的吸引力无疑是巨大的。母狗看看地上的窝头,看看小高,又看看自己的孩子,犹豫片刻,终于起身沿着小高抛洒窝头的轨迹一步步向狗圈里走去。在进入狗圈大门之前,它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看不远处的几个孩子,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小高趁热打铁,把剩下的一块最大的窝头一举投向狗圈的纵深。母狗一念之差,迅速扑进圈里,看来它是想快速获得食物,然后尽快返回孩子们的身边,可惜为时已晚。小高果断而敏捷地关闭并扣住了圈门。母狗不再理会那块窝头,转过身来猛扑圈门,一边狂吠一边跳跃。与此同时,老刘的歌声变得更为高亢,与狗叫声交响呼应,安静的公园突然变得分外热闹。时间紧迫,藏在附近一棵大树后的小牟突然闪出敏捷的身影,扑上去一把揪住一条小狗的尾巴拎将起来,小狗一声尖叫,小牟立即扔下又去拎另一只,又是一声尖叫。到他拎起第三只小狗尾巴的时候,那小狗不但不叫,还在空中扭头看了小牟一眼,象是在和他打招呼。“好狗!”小牟一声喝彩,当下把狗揣进怀里,大喊一声:“撤!”
三人没跑出几步,身后传来一生嘶哑的吼叫:“干逑什了?站住!”他们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公园的一个值班老头追了上来。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后,小牟和老刘拔腿又跑,而小高则慢慢转过身来,拉下一脸横肉,单手举起汽枪指向老头。文革中,太原的造反派和流氓是两只同时发展壮大的大军,在“抄家”和打人已成为社会日常生活一部分的时候,伤一个人和抢一条狗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此时断无道理可讲,唯强弱决定胜败。在小高凶象毕露的威逼下,老头骂骂咧咧地停止了追赶的脚步……就这样,耶娄加入了我们插队的行列。
抢狗后第三天,小牟就打点行装离开太原返回了榆次县城。当时没有电话联系,我在北京探亲时给他写信约好在榆次火车站碰头的时间。因为没钱住旅店,小牟抱着耶娄在榆次火车站的长椅上混了一宿。天亮时分,火车到达榆次。我和同村的插友张振国一下火车就看到了接站的小牟和他怀里的耶娄。耶娄好像和我有缘,抱过来时一声也不吭,只是用小黑鼻头到处闻。它的鼻子还没有长起来,脸有些平,时不时伸出舌头迅速地舔一下自己的鼻头,毛茸茸的小身子传递给我一股软软的温热。但周围只要稍有响动,它就立即从我的怀里立起小脑袋,用清澈发亮的一对大眼睛四处张望,显得警觉而可爱。
1969年初,榆次县城的两大群众组织“红晋中”和“一把火”正在酝酿着大规模的武斗。双方均以革命和真理的代表自居,都把对方归类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阵营,说理讲不清楚时,就磨刀擦枪准备消灭对方。武器、兵力、作战方案都准备完毕,一个火花就能擦出一场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准战争。号称“一条马路一个猴,一个警察把两头”的小小榆次城内布满了街垒,泾渭分明,两派的高音喇叭不停地相互发表“最后通谍”,一群群荷枪实弹的工人在路上往返穿梭……除了石太线的火车没有停驶,一切通往榆次的汽车交通都中断了。我们没有财力也没有胆量在榆次停留,只能抱着小狗耶娄徒步回山。
从县城去杏林塔村要走80多里山区公路,以我们的体力,这段路程虽然艰难,但一天还是可以拿下的,但背着行李就是另一回事了。小牟随身背着全套的住院养病家当,我和振国则都提着沉重的旅行包,里面装满从北京家人嘴边揩下来的大米、挂面、猪油和一些打发日子的书,在这种情况下长途跋涉有些力不从心。出榆次县城时,因为武斗中的一派沿途设卡,必须常常绕路走农田,遇到拦截时,还要费很多口舌解释我们北京知青身份和拥护对方革命路线的立场,一来二去,走到离县城不足三十公里的长凝公社时,天色就擦黑了。我们只能在那里住下。在大车店住宿的费用不菲,一人要花一块钱,这对于我们这些没有任何收入的人来说无疑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情。但大家已经精疲力尽,加上小牟还有肝炎病在身,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
白天的一路上,耶娄都被我们塞在一个背包里,露出一个小脑袋左顾右盼。在大车店的过夜时,我们把它放在地上过夜,睡到半夜就听见它吱吱地尖叫,开灯一开,它正靠着一面空墙上抬头站立着,两个前爪搭在墙上不停地抓着,显然它是想上我们的炕,但是看错了地方。我们一起大笑,振国跳下炕把它抱起来,然后和耶娄一起钻进了那油光光的硬被子,刚躺好,他突然发一声喊:“我操!”,随后一屁股坐了起来。
我们问他怎么了,他说:“丫嘬我老二……”。
耶娄自从离开了它的母亲后,最大的问题就是瞬间断奶。我们无法给它找到任何替代品,只好采取我们吃什么它吃什么的做法。喂食时,需要把那些河捞(用玉茭面压出的面条)和小米饭团搞得稀碎,再兑上一些水搅一搅,用一个小罐头盒当它的餐具。好在它适应新环境的能力极强,在从太原回山上的三天时间里,只拉过一次稀,蔫了半天,以后就一直很活跃。
第二天赶路,我们偶尔把耶娄放到地上,让它学着跟跑。耶娄显得分外兴奋,一落地就撒欢。小牟对它说:“瞧瞧,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还是上山下乡好吧?老呆在太原守着你妈,不变修才怪。同意就摇摇尾巴!”我说:“得了,别给自己打圆场了,人家的小尾巴什么时候断过摇啊?”
上山之前,振国找到一条红布带给耶娄系在脖子上,这一个小小的装饰使耶娄显得格外乖巧和顽皮。我们进村时,知青和老乡一片欢呼,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带来了开荤的食品,也因为可爱的耶娄的到来。在杏林塔村的知青点建立以后不久,大家有一个不好的感觉:随便去哪个村,总有一些咄咄逼人的柴狗窜出来拦路,险象环生,因此大家都希望拥有一只属于知青集体的狗,即是卫士,又是个伴儿。如果不是这样,小牟也不会冒着被迎泽公园管理处打成坏分子的风险去偷狗。耶娄对众人的围观有些不安,谁碰都不让,就是吱吱地叫着往小牟的身后躲。可能就从小牟在迎泽公园拎起它的尾巴对视的那一刻起,它已经认定了小牟是自己的主人。
就此,耶娄陪同我们插队的生涯开始了。不同的是,我们最终还是悉数离开了曾发誓扎根一辈子的杏林塔,但耶娄却再也没有回到城市……
在石圪塔公社庆城大队的大山深处有一个向阳的梯田山坡,共110亩地,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建有几个土房,这就是我们插队的村子杏林塔。杏林塔是一个自然村,在行政上隶属于四里地以外的寨洼生产队。杏林塔以前叫高家庄,鼎盛时期曾经有十多家高姓农户。因为地处偏僻,水源缺乏,住户大都迁走了,最后只剩下两户人家5口人:一家是三大爷三大娘外带一个10多岁的小外孙,另一家是四大爷四大娘。四个老人都在60岁以上。因为5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