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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的《楢山節考》是看了讓人深深哀傷的電影,講述很殘酷現實的關於「棄老」的山中傳說:日本古時候有些地區活到七十歲的老人如果還不死,就要由兒子背到深山裡丟棄。在貧瘠窮困的社會,人性掙扎與生存磨難赤裸裸地映呈於天地。這幾年,最親愛的外公和父親離世、身體病苦的這些經歷,讓我常想起這部電影,想著故事艱難處,想著每個人,如何面對「老之將至」的宿命;今日的老人,明日的自己。想著想著,沒有什麼比這種感覺更貼近想服務老人的心。閒暇之時,便去當志工照顧老人了。 不是什麼艱困的行為,所要做的叫做「到宅服務」: 看老人,送餐或帶老人看病,陪老人說說話、散散心,打掃房子。生生死死的老人,當爺爺奶奶伯伯阿嬤這麼喊出來,人與人之間火花般生命的緣分就併散開來了。一次次到宅看老人,數不清看多少次老人了。最常看的是獨居老人,未婚喪偶或子女無法安養的老人。中國人養兒防老的觀念與《楢山節考》現在都不存在,「棄老」現象,同樣是我們高齡化社會需面對的問題。 那麼多獨居老人住在簡陋房舍裡,靠著政府津貼過日子,有的行動不便,一年到頭也無法下樓到處走動;有的眼睛老花連電視都沒辦法看,成天就孤苦一人坐著躺著。每個獨居老人都各有他們獨居的原因,每個原因裡都潛藏著一個又一個生命跳動的故事。老人的臉上多的是時代滄桑與歲月痕跡,他們會講給妳聽,用憂傷語調、平淡口吻像在訴說陳年往事般娓娓道出。(這跟我現在為什麼喜愛做口述史研究有很大關係,學術目的不是成就自己,而是關懷跟傾聽社會上的弱勢族群,尤其是邊緣。) 裝了心律調節器的奶奶跟我說,年輕的顛沛流離,逃難啊,從大陸到海南島再到台灣,真是苦,現在只剩下她一人,年紀大了身體退化,連爬上小閣樓睡覺都有困難,但,不認命還能怎麼辦。 患癌的阿嬤因丈夫半身癱瘓,咬著牙靠菜攤帶大二子二女。小兒子長大後以家境清寒為恥,離家獨立,二個女兒嫁人了,只有大兒子未婚,母子相依為命。第一次去看這個老人時,阿嬤大兒子剛因肝癌往生,矮小平房內,獨居的老阿嬤邊流淚邊對我說著,這一輩子,從沒過過好日子。 老人們多的是獨特濃厚的鄉音(台語或外省語),言詞時而跳脫、敘訴紛亂錯雜,半聽半猜,可是講起一生的悲歡離合,自然而然的就是能懂。 獨居老人不怕死,倒怕病。病了沒有人照顧是難熬的,一個老爺爺如是說。可是誰能不生病呢?陪過許多獨居老人出入醫院,生老病死的戲碼,那是無邊的網,漫天襲來讓我無法做出任何回應,唯有悲憫。在醫院看老人,感觸最深也最無言以對,那不只是死亡關卡,還是人生的命題,要用血肉之軀去承受由生到死的悲欣交集。 曾有次,預計下午到醫院接一位中風阿嬤出院,去時,病床是空的,護士說,剛剛忽然不對,已經往生,送到太平間了。那是我第一次到醫院太平間,在阿嬤遺體前合掌祝禱,或許阿嬤自己知道,臥床的自己不如早一點走。 也帶過居家護理師到老伯伯家幫他處理肛門的傷口同時通大便,事畢,伯伯危顫地要從床上爬起來給我們磕頭,這怎麼承受得起!護士說,伯伯你不要這樣,我也只是挖大便而已。而我,連挖大便都不敢,只希望能看看老人,陪他們走過人生最後一段路的某個黑暗角落。 這樣跟老人相處,竟覺得生命厚度也變得跟這些老人家一樣結實,長了厚厚的繭,成為一棵風雨中蒼鬱挺拔的老樹。有些老人現在已經看不到了,他們講完自己的故事、走完人生的路。我用感恩的心去回憶與他們相處時的點滴,慢慢覺得真心誠意地去「看老人」是一件日子沒有白活的事。我不需要回報,也不用佛家所說的善報、福報,但可我一定要在這裡說句「謝謝你們」,沒有這群老人,我做不到對自己生命徹底的反思。不是我去服務他們,而是他們用生命告訴我人生究竟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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