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傳統文化?
---------從陳寅恪三綱六紀談起
究竟應該如何看待我們的聖人,看待傳統文化,看待我們那些遠去的父祖們?這是百年中國的大問題大爭論。五四諸學人,面對國家一而再,再而三的遭受侵略,割地賠款,人民痛苦呻吟於深重的壓迫,民族自尊心備受踐踏嘲笑‧卑屈煎熬時,其憤怒與熱血之澎湃,實在無可抑制!哀無處洩,苦無處說,仇恨卻找不到戰鬥對象的情況下,而將那些仇與恨,卑屈與絕望發洩到古人身上,也是勢所必至,可以理解的。他們完全可以追問:為什麼西方這麼強大,我們就不行?為什麼西方科學昌明,我們就沒有?為什麼西方富裕我們卻貧窮?為什麼西方憲政清明,我們卻專制而混亂?冤有頭,債有主,一切失敗必定有其原因,而最容易追究責任的就是我們的父祖,我們的文化,我們的國民性,我們一切的舊有事物。當然,誰能說不是呢?如果不是我們的父祖不努力,不是我們的文化落後,為什麼君主專制長達二千年?為什麼遠古就文明昌盛的中國,會停滯二千年?為什麼一個堂堂大國打不過西方的蕞爾小國?在這些連串帶恨的追問中,傳統文化能為自己辯護嗎?能找到辯護的理由嗎?雖然人天浩渺,事理淵深而交錯,〝事未易知,理未易明〞,但是畢竟一再戰敗,一再被侵略,不是你的罪過還能是誰呢?就這樣無可辯駁,或也是百口莫辯,古人‧古文化‧儒學孔家店,全成了眾人唾棄與賤踏的罪犯,受到全面否定與破壞,這股怨氣‧恨氣,還持續到文革時代,才進入全面破四舊的高潮!雖說是全面破壞,那也不盡然,畢竟秦始皇,朱元璋還受到肯定,為專制王權出謀劃策的法家還得到吹捧….。
終於停止階級鬥爭,以發展經濟為中心,終於中國越來越富裕。之後,人們漸漸興起思古之幽情,古董文物越來越貴,讀經運動,擁護孔子,文化熱來到中國人眼前。今年一月,孔子的95銅像終於在天安門廣場樹立起來,這本來是一件與我們父祖和解的好事,畢竟仇恨會扭曲我們的心靈,會阻隔我們與中華文明的擁抱,會破壞我們重建心靈家園。但是網上卻頗有些反對的聲音,雖然這不足為異,百年反孔反傳統文化,其慣性勢能總得持續相當時日,可是,我還是認為這種仇視古聖人,反對並醜化中華文化的心態,應該到了我們加以反省與扭轉的時候了‧‧‧‧。
許多人相信,不消滅古偶像,不破四舊,不與我們的父祖對著幹,我們就不會有美好的明天,就不能奔赴全新的天堂。這是真的嗎?真不好說,還好我們這裡有個對照組-----國民政府。他們走上一條不同的道路,孫中山就宣稱要繼承文武周公孔子的道統,要恢復民族自信。蔣介石大力推行文化復興運動,推崇陽明心學,兩岸分開60年實踐的結果,國民政府已經基本實現他所追求的民主憲政,而我們如何呢?國民政府遷台之初,還有殷海光‧李敖等一票人繼承五四遺志,拼命反傳統。可後來,病中的殷海光講了:"我现在才发现,我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希望能再活十五年,为中国文化尽力。"〈註1〉,老年的李敖也改變他對孔子與中華文化的看法,在清華大學演講時說了這麼一句話:「我是跟孔子学的,这就是中国人的传统。」
這些自由主義旗手,反傳統大將的思維轉向,代表著何種意味呢?不應該引起我們反思嗎?再就社會風氣而言,亂丟垃圾‧不排隊,隨地吐痰,不守交通秩序,誠信度不高,道德滑坡…這些不良風氣與大陸的反傳統破四舊難道沒有關係嗎?都說傳統文化野蠻黑暗,但提倡復興傳統文化的國民政府,其社會風氣與法治成果,卻比破四舊的大陸好很多,這難道不該引起反思?
如今當權者幡然改圖,通過祭孔,通過天安門樹孔子像,表現他們與傳統和解的願望,雖然這樣的起心動念,離真正的和解還有相當的路要走,但方向無疑是對的,值得肯定。可是許多人還沉醉在對傳統的醜化與仇恨上,這不能不讓我深感遺憾!
最近杜维明與袁伟时有一場對談,題目是〈究竟该怎样对待中国传统文化?〉。名嘴易中天特意加以評論,寫出一篇〈我们该从儒家继承什么,如何继承?〉的文章,如果是憤青,強不知以為知,說東說西,海畔有逐臭之夫,我們實在不需理會。可是現在是名嘴在正式發言吶!我不能不慎重對待,所以提筆寫此文,就淺見之所及略加討論:
一‧關於三從四德。易中天說「某些已经死去的,比如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等,就让他“死在沙滩上”,用不着再去“创造性转化”。」。對此問題,张晚林教授寫有〈千年的误会——“三从四德”真的是女性的地狱吗?〉一文,略謂:「“三从”出自《仪礼·丧服》,其文如下:〝…. 妇人不贰斩者,何也?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故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妇人不贰斩者,犹曰不贰天也,妇人不能贰尊也。”…….其大意谓:
女儿出嫁了,只为其父母及父亲之兄弟服齐衰一年之丧。何以如此耶?乃因为女性不能守两个三年的丧期。何以故?男女有别也。其别乃在女子有“三从”,故其礼俗亦随之变化,无专一不变的道理。哪“三从”呢?就是未出嫁的女子跟随着父亲生活,已出嫁的女子跟随着丈夫生活,丈夫死后跟随儿子生活。所以,女子在未出嫁时,以父母为天;已出嫁之后,以丈夫为天。女子不守两个三年之丧期,犹如吾人不能同时有两个天,女子亦不能有两个最尊贵之天也。
….这里在在只关涉到丧服礼俗的问题,并未涉及到家庭生活中女子服从谁的问题。谓女子没有自由而倍受压制,皆是后之好事者望文生义、以讹传讹之辞。….中国是历来重视孝道,如果夫死以后作母亲的要无条件地服从儿子,则岂有孝道可言,简直是犯上而大逆不道。」至於四德問題,张晚林教授的解說如下:四德出自《周礼·天官·九嫔》,其內容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郑玄进一步解释为:妇德谓贞顺,妇言为辞令,妇容谓婉娩,妇功谓丝枲。
东汉的班昭把“四德”发展为女性一般的行为规范。在《女诫·妇行》中說: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於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絜,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絜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然为之甚易,唯在存心耳。古人有言:“仁远乎哉?我欲仁,而斯仁至矣。”
张晚林教授進一步說明:「中国文化传统依据男女性别气质之不同,而强调女性的柔顺之德,难道就是对女性的压制与不公吗?这正是尽物之性的“物各付物”的放开精神。所以,“三从四德”无论是在历史文化层面还是在人性自身的层面上,都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乃至尊重了女性,决没有把女性打入十八层地狱。….以儒家为主体的中国文化向来不推崇以“声”与“色”的暴力与恫吓来治民。故《论语·为政》有:“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中庸》有:“《诗》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而何以在夫妇问题上则独推“声”“色”之专制耶?这是笔者所不能理解与苟同的。」論證精到,此處不能多引,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看看。
二‧關於陳寅恪推崇三纲六纪的問題。特別提倡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並表現大義懍然的的陳寅恪。為什麼推崇三纲六纪?他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中说:
“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
被流俗視為黑暗野蠻至極的三纲六纪〈註2〉,卻被陳寅恪評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這是怎麼回事呢?有幾個人能說清呢?
易中天寫了一篇〈劝君免谈陈寅恪〉,我想他的意思是不要多談,不要效法陈寅恪,因為我們效法不了。他說:「陈寅恪是了不起的,可惜我们学不来。首先是“顶不住”。….....我等一般学人如果也想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除非全社会都认同独立自由,不要求“人人有份,大家一样”。但现在却很难。
其次是“守不住”。…〝學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實现的不但是一个读书人的人生价值,也是知识学问的自身价值。相反,有一肚子学问却没人看重赏识,没有用武之地,则是最让人难熬的。….
第三是“耐不住”。…不以社会的好恶为好恶,不以他人的是非为是非。…就只能走一条孤寂的道路,你能耐得住这份寂寞么?...但你总要吃饭吧?」
易中天這表白正呈現出一種俗界的機詐與狡慧,用我的理解來翻譯,他第一點的主張是:雖然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是崇高的,但易中天卻寧肯等到風和日麗,等到別的雞都叫了,他才願意跟著叫幾聲,因為這是躲壁風險的必要。第二點的主張是:他讀書學習,目的是要有用武之地。所以不管帝王義不義,他都是要〝贷与帝王家〞的。第三點的主張是:他害怕孤寂,他需要熱鬧,需要他人肯定,需要他人給飯吃,如果這自由與獨立影響了他的飯碗,他可是不幹的!看來易中天很願意當左拉《猫的天堂》裡的貓,奉上自己的自由,以換取養尊處優。
這樣的的主張很聰明,他或自以為得計,但其核心立足點只是一己的身家與利得。我啊我啊!一切都是我!這世界不允許有超我的價值與追求,也不允許為超我的價值,犧牲我該有‧能有的真金白銀。做為一個人,易中天錯了嗎?沒錯,一點都不該說錯!但站在為生民立命的學術立場,為往聖繼絕學的道統立場,能夠說:對不起,我學我道只是為自我身家謀,只追求自我的富貴利益,其他什麼〝民族大義〞‧〝天人大道〞‧〝倫理道德〞,都與我無關麼?
可是易中天還更進一步,不想以此狡獪為滿足,他還要為他私我利得之追求創造更積極的理由,他繼續說:「有权,就是比没权好哇!.....体制是不由分说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体制也是一视同仁的。无论谁和体制作对,哪怕脱离体制,都将一事无成,甚至连饭都没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