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影響現代中國命運與文化特色的大事之一,今年正逢五四運動九十週年。九為奇数,為陽為乾,為數之大者,九九歸一,九經常為一種運一種機一種氣之循環轉向。當此歷史運會之時,我們難道可以沒有一個紀念嗎?特別是中國經過百年的血淚悲運,刀槍鬥爭,階級專政,終於走向改革開放,走向富裕安定,走向光明飛躍的大道。回首百年惡夢,也該有一種痛定思痛的覺悟。這種覺悟的取得,需要對過去進行深刻反思,需要治療殖民地的傷痕,扭轉弱國的小國民心態,進而在新的國家情勢與歷史起點上,建立自我形象和新的未來願景。
五四運動的重心之一是新文學運動,此運動的標誌就是胡適寫的〔文學改良芻議〕一文,該文提出“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
一曰,须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五曰,务去烂调套语。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讲对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這樣的主張,由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提出,不能說他沒見識,但實在卑之淺之,無高論之可言,甚至本身就是無病呻吟的套話空話[註1]。
試問以[须言之有物]責古人,古人文以載道之說;風雨名山之業;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民胞物與,心憂天下…..諸志諸心諸懷抱,怎麼就言之無物呢?至於說遊戲文字,另類美感追求,格套俗套文章,何時何地無之?古人之著作心態,出書意旨其實遠比今人莊嚴慎重;今人之垃圾資訊遠在古人之上,怎麼反過來責問古人?文字文章都由古人開其端,成其流,試問“不摹仿古人”,這文章如何下筆法?歷史不曾斷裂,時間不曾斷裂,單單要求寫文章要斷裂,要重新開始,這可能嗎?有必要嗎?文風之變遷也是先事模仿,再因機應緣而流變,不模仿古人,連寫文章的基質都沒有,還能談變的問題嗎?所謂「既明文学进化之理,然后可言吾所谓“不摹仿古人”之说。」,其實大有問題,文學是進化的嗎?今日之白話文一定更勝詩經.楚詞.尚書嗎?
說古人“不講文法”,其實是自己程度不夠,讀不懂古人的文章,不理解中國文字文章之特質。學一點拉丁羅馬文字的文法觀念,就輕率的以西方標準,責備中國文學書寫特質,其實只是自己崇洋媚外淺薄心態的表現而已,有何高明可言?再所謂“不作无病之呻吟”.“务去烂调套语”,其實就是“须言之有物”的另一種表達方式,既有真有物有病,豈能不讓人呻吟乎?八項大主張,三項重覆,胡適自己的“濫調套話”恐怕也未免太多了!
至於說“不用典”,胡適為此說了一大堆,什麼廣義可用,狹義不可用的,全係扯蛋。典是隨人的生活.地域.社群.行業不斷創造與流變的,不但不是病態,反而是人文人心人間必有必要的東西。是人節約溝通成本,增加溝通效率,美化溝通旨趣與深度的要件。行業的術語行話,流行文化的特別口語,社群中間大家心知肚明的故事,他人古人文章上的詞語,歷史上的記載…..等等都是一種典故被人廣泛使用著。胡適要求“不用典”,既沒必要,也根本不通,只是一種要求通俗,要求大家都看得懂的心態在作祟而已!實無道理可言!文章涉及天地人文的廣泛知識與偉大心靈,既不可能人人都懂,也不需要人人都懂。胡適偏執的以淺識者的心態,要求文章向七歲孩童靠近,不真無聊無理無知麼!
“不讲对仗”同樣是無聊主張,文章對仗不對仗,或借用.或模擬.或影射對仗,自是文章作者文氣心氣與識見的拿捏,這既是創作的自由所在,也是文章之所以萬紫千紅,千嬌百媚的基因所在。規定一定要對仗不免無聊,規定一定不對仗不是同樣無聊麼?
再所謂“不避俗语俗字”,古人也早已實行了,如何以此責備古人?其實地方俗語也經常是地方典故,胡適要求“不用典”,卻又“不避俗语俗字”,豈非自相矛盾?再說所謂“俗”就是在某些地方,某些民間通行,還沒上升到全國,還沒形成共識,並沒有道理要求全國一體通用。而且不同文章,不同類型與旨趣,不同的場合,不同的事態與彼我關係,自有不同選詞用字的考量,這既是作者文學水準,生命境界的體現,也是人間義禮,進退出處分寸的拿捏,如何去一刀切的進行統一要求?
總之這八大主張,既淺薄無聊,也沒什麼道理,胡適卻以此“暴得大名”,還對現代文學產生重大影響,這應該可以說是歷史的異數,應該是碰上人心思變的關鍵時刻,正好符合人心求新求變的期待,所以造成極大影響。
如今這文章發表92年之後,已經早沒有指導意義了,但放眼海峽兩岸,依我孤陋之見,似乎一直沒有人提出一種適合當下身份位格的文學觀。在當下這種能源走向枯竭.生態危機.核戰陰影.中國崛起.世界一體化的新形勢下,究竟中國文學應該提出何種何樣的文學觀呢?
今年春節期間,在上海華東師大古文學專家胡曉明家中,與幾位教授討論時,我提出一個迎接中國春天,胸懷世界人類的〔大國文學觀〕,頗得曉明教授的贊可,現在特經過一番思考後提出來。胡適提出的是“八不主義”,我也就模仿他並與之唱唱反調,提出“八要主義”如下:
1. 要有悲天憫人的胸懷。對天對地對人,對我們的父母.師長.同學.朋友,對我們的歷史與文化,都需要投入深情與摯愛,我們筆下的創作,正是表達心靈的有力載體。正所謂“人我相遇是一種緣會,在人者善意,在我者恩德。二者相摩相盪,而人我之情相契。不把他人善意當閒事,處處將自家感念繚繞於善意情誼上,以德慧而寄芳潔,用靈思而成高妙,這將成就一種人我的天恩。”這種大愛的溫暖與悲憫,既能成就並鼓舞他人,更能拓深自己的能量與境界,美化我們的生命情調,何樂而不為呢?對這種善意縈迴的天恩,這種悲天憫人的胸懷,我曾經有這樣的說明:“我們相信以浩蕩之山河,迎來視民如傷,憂樂天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儒學文人,以重建衣冠文明,禮樂中華仍然是非常可能的!我們期待重新恢復神州華夏的道德理想,重新給中國人一個美麗.自由.尊嚴的夢,重新把具上國威信的中國推向世界,而這一切都需要深具悲天憫人情懷的儒學文化人的參與創造。”[註2]。正如西方心理學家弗洛姆所說“愛是需要學習的”,雖然人性本善,但如何拓寬此善,提升此善,壯大此善,卻極有賴於後天的學習與成長,“舜何人也!禹何人也!”有心有志者應該知所奮勵了!
2. 要有生態眼光。一向以來,文學經常誇耀富貴與享受,這是很值得反思的。當此生態危機的時代,應該積極肯定與鼓吹自然而簡樸的生活觀,避免一味的誇張豪奢,嚮往富貴。應該看到過度豪奢,過度強調身體器官的刺激與享樂,對人的心靈與身體都是一種戕害。而億萬人口都以器官的刺激與享樂為信念,必將帶來鉅大浪費,帶來鉅大的生態壓力,帶來道德的沉淪與迷醉。文學引領人心,應該鼓吹對自然的嚮往,鼓吹人對植物動物的愛與共存共榮。再說以目前的地球資源,生態承受能力,特別是中國人口數之眾,奢侈的消費主義,更將擠壓彼此的生活空間,增加生態危機,長遠看是一種害人害己的生活觀,中國做為即將崛起的大國,必須認真扭轉西方消費主義的錯誤習慣,重建天人和諧,與物無傷的簡樸生活模式。
3. 要正簡通用。經過數十年的使用,簡體字已成社會現實與新的傳統,應該給予接納與尊重。而做為通行二千年的正體字,做為二千年人心與智慧的載體,更也必須得到尊重與接納。不論從文化的理由,經濟的理由,中國人團結與重建的理由,大陸都應該善待正體字,接納正體字,不可以視為“不規範文字”,取締.排斥拒絕之。這種排斥拒絕造成歷史與文化的人為割裂,造成兩岸人心的對立與疏離,這是很不智的!做為外國文字的英文,尚且視若大寶,為必修必考之物,而對中華民族本有之文字,何以處處打擊刁難,意圖消滅之,這樣的家奴心態.假洋鬼子心態.被殖民心態,萬萬不能再有了,必須趕快糾正。
4. 要接納與尊重傳統文化。傳統是古人試誤與糾正的積累,是使生活更豐富的歷史財富,是我們今天之所以存在,之所以如此存在的基要因由,傳統是與我們當下生活分不開的,拒絕傳統是毫無道理,仇視傳統更是一種心靈的病態與文化的虛無!只有真誠接納傳統,向古人學習,我們才能高大深厚,才能具備靈慧的智慧,動人的風骨。現代人要把文章寫好,必須向古人學習,這早已經是不二法門,成功的秘訣了,智者仁者應該早已經明白並踐行此理,後知後覺者,一般大眾也應該及時補上承先啟後的這一課。因此,目前的讀經活動不但應該大力推展,更應該列入小學以至高中的必修課程。同時中國知識份子應該攜手合作,逐步重建經學,在新時代新條件下,重建中華學術的核心價值。未來的中國文學應該具有中國經學的氣度與高度,在中國夢與中國精神引領下進行大國文學創作。
5. 要綜合白話及文言文。中國文字系統,其中有象,其中有氣,其中有心,其中有靈,其中有音樂與山河之美,這是中文特有的優點,而文言文系統,對這些優點表現得特別深到有味。雖說許多古文學章法及文字已經難為今人理解,說“文言文是死文學”,不是毫無道理,但這也只是表面現象,深層的說,天同此天,人同此心,文同此文。只要存在就有義理。白話不是大白話,不是口語的直接文字化,白話只是比較接近口語的文體,精煉.修飾.典雅化仍然是優秀白話文的特質,文言文的許多章法與美感,其實已經過相當轉化,依然保留在現代人的文章裡。現代人要寫好白話文,必須對古文有相當程度的學習與浸潤。再說許多紀念性文字,許多特別場合,用文言文表達,才更美更深更有力,文言文在今天不但仍有生命力,甚至也是高雅場所,高端心靈交流的重大媒介,中國文學創造者應該深入修習文言文,以壯大自己未來創作的靈氣。
6. 要以身為中國人為榮。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最壞遺產就是文化虛無主義,以中國人為恥辱,用負面心態,鄙視心態,仇恨心態,虛無心態看中國,看自己,把中國的一切都看成野蠻落後,看成罪惡與無恥!到現在中國的台獨.港獨.藏獨.以及極端的自由主義者,竟還逢中必反,視中國人為劣等民族,這都是非常可悲的心靈偏執。當然中國有許多缺點,但是世界上根本也不存在至美至善沒有缺點的國度,再說中國的許多缺失與問題也不是不能改變的。與其自我疏離,自我流放,敵視中國人,製造自己的人格分裂,何不扭轉心態,認同自己的父自己的祖,認同這塊土地與山河,從自己做起,流下汗水,播下愛與芳馨,用美麗心靈壯大我們的家國與鄉土。
7. 要有和平精神。在西方兩元對立思維引導下,西方獨霸地球的數百年,戰爭過度頻繁,屠殺太過慘烈,這應該引起我們嚴肅的反思。當然中國內部的農民起義與改朝戰爭,也是非常慘烈的,這都是錯誤的官僚體制,錯誤的鬥爭思維引起的,應該給予深刻檢討,而不可以唯恐天下不亂的,對鬥爭思維給予鼓吹與贊許。特別是當下,人類面臨核戰爭的可怕威脅,全球各地血淚鬥爭太多,互相的寬容太少,文學不應該只談風花血月,也應該關注人類未來的命運,促進人與人的諒解與接納,同時譴責好戰思想,要盡可能的尋求人類的互相寬容與幫助,培育全球共存共榮的思維習慣。
8. 要建設中國文字與文學的主體意識。百多年來,中國人養成一種思維慣性,一切都是西方的好,西方月色比中國美。文字與文學也都是西方的好,所以衡量文字的標準是西方的拼音文字,衡量文學的標準也是西方的文法觀與文學理論,此種西方修辭學還在中國大行其道,還在批評與指導中國文學創作,這是很令人痛心的。此類錯誤表尺,使中國人誤判自己,不認識自己,不理解自己,造成嚴重的自我矮化與自我扭曲。特別是在西方勢力籠罩全球的現實中,世界主體文學場域都被拉丁文語系佔有,中國文學被矮化.邊緣化,變得自我輕視,變得無足輕重,繼續其弱國文學的前世紀角色,這是很有害於中國心靈與威望的。現在中國站起來走向崛起,走向強國的格局態勢,做為人類心靈聲音的文學,不可以再表現奴才樣,虛無樣,買辦樣。應該拿出骨頭與氣度,開始學習做大人,做高人,做有德君子。建設中國文學的主體意識,應該是文學創作的有力指引,也是中國邁向大國所必須要有的軟實力之一,需要廣大的文學創造者共同來努力推動。
結語
改革三十年後,中國各方面都經歷翻天覆地的變化,國家綜合實力不斷提升,社會安定,逐漸蛻變為一個現代大國。但在文學上,還受到五四的相當影響,更還有一種理想退色,心態頹唐的不良傾向,與大國的氣度很不相稱。賀雄飛教授在復旦大學一次題為〔復興中華文藝,擁抱第四次工業革命浪潮〕的演講中說到:“中國當代文學已經陷入了怎樣的境地。文學正在與時代、與歷史脫節,與人類的整體經驗及核心價值脫節,與寬廣的、開放的文化視野脫節,與真實、豐富的想象力和活躍而磅礴的創造力脫節,與文學本身的人性、詩性與神性脫節,與人類的崇高精神脫節,與人民尤其是底層人民脫節,甚至與我們母語涵養了幾千年的天良、天賦、天性脫節。那麽,中國當代文學還剩下什麽?還能給我們帶來什麽?也許是杞人憂天了,我以爲太多的僞作家和僞文學批評家正在合力,以集體的無德性、無操守、無精神,由表及裏地完成著對文學常識、文學精神、文學品格、文學倫理的瓦解、異化和顛覆。”這是一個極痛切的批判與控訴,很震撼人心!
我們知道文學表徵著一時一代人的心靈品味與精神追求,主流文學的澎湃奮進,必然標誌著一個朝氣蓬勃,光明而振奮的時代;而文學心靈表現出一種低級趣味.媚俗.頹廢.功利風氣,並充滿下半身窺探慾念的社會,必定不會是一個高尚其志,豪壯軒昂的社會。
所謂“文窮而後工”,中國社會歷經百多年驚心動魄的磨難,應該會引起人們理智上的深切反思,與感情上的悲天憫人,從而誕育出血淚澆灌的偉大作品,可是改革開放30年,揮別苦難,享受輕柔溫暖之餘,至今還沒見到偉大文學作品,反而有日趨下流,品味俗惡的傾向,這是很令人悵惘的。
近年來,文化問題已有讀經及國學運動的展開,但在文學上卻還一直沒有一個真正有力的討論與反省,為此我特別借用紀念五四運動之機,提出建設大國文學的呼喚,歡迎有心有志的朋友,給予指教與討論。
孔子2560年5月2日[09] 皮介行 寫於 光文講堂
註1:五四新文化運動,與五四學生愛國運動是不同的,文化運動發生在前,持續時間長,以《新青年》創刊起算也不止九十週年,但為取其簡單方便,在一般稱呼與用法上,還是不進行刻意區別。
註2:參看今人夏雙刃寫的〈驳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一文。
註3:參看拙作〈呼喚悲天憫人的儒學文人───從兩岸文人的某種錯位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