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的一個初夏,父親帶著一家人揮別杭州前往台灣,當時凝眸西湖,傷心吳山,在如絲的細雨裡,多少往事,空餘不堪重數的惆悵,縈繞心頭。正所謂 “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過盡江南是煙波,過盡煙波,則是異鄉的草樹,異鄉的山崗,異鄉冷冷的街市!從此,父母親開始其相思的悠長魂夢,最念是江南,最愛是江南,最不能忘懷的是江南的煙樹與山河。一年又一年的春雨,一年又一年的悵望,一年又一年的落漠等待。希望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破滅,父親終於老去逝去,終於沒能再見他日思夜夢的江南!
1987年的冬天,我終於代父尋訪江南,問候西湖風煙。俞葆成世伯更陪我尋訪表親,走過臨安及桐廬,探訪我魂我命的源頭。然而歲月易老,流光悠悠,俞伯已於2004年在杭州謝世,我也漸入老境,不復當年之英氣豪邁。2008年冬我終於下決心,帶同一一,尋訪他父祖的故鄉,幫助他理解生命的繼受與開拓。
在一個風雨寒凍的上午,我們乘車來到於潛,下車後,我即感暈眩與茫然,當年於潛還是個老舊破落的小鎮,現在街道繁華如市,馬路寬大,幾乎已完全換了人間,憑我二十年前的記憶,能否找到表親及祖墓呢?
在街頭巷尾幾番尋覓,我無法找到表親,遂改而尋找祖墓。通過問路,我們來到乍崿山公園[乍上加山],公園位於乍崿山下天目溪旁,一脈青山,一泓碧波,景色十分美麗。十多年前曾聽說,父親的小學老師余烈,[曾任國民政府終身職國大代表],專門捐款在公園內蓋了一所博物館,現在我既來到公園,就首先尋找博物館。在竹木掩映的瓦屋門楣上,我看到〔於潛鎮博物館〕幾個字,趕緊入內參觀。可惜已經廢棄,有的房屋屋頂已經坍塌,有的漏水,內中一片破敗狼藉。其中看到一塊書匾〔於潛鎮博物館創建記〕。由余烈、程亮、俞葆成、吳仲謀共同署名,其中說到“蓋此館之建成,余為報答家鄉厚愛,和為促進祖國統一大業盡其棉力,多年心願得以實施,誠平生幸事也!”讀之不免感慨系之!據所知余烈、俞葆成均已古,這所博物館成立不及十年,也已廢棄瓦解,所謂“報答家鄉厚愛”,所謂 “平生幸事”,都已經是流水秋風花落去,無可奈何矣!此事恐怕只是余烈個人的一頭熱,缺乏多人的認同,缺乏完善的規劃,遂致熱鬧一場,迅速破敗!
記得曾祖墓在雙溪口的田野中,我帶同一一到處尋找,直至黃昏風寒,仍不見蹤跡,只好住進旅店再說。明日再尋,仍一無所獲,後來到鎮政府詢問,才在人民醫院後面找到表哥杜耀炳,彼此很高興的談了近況。中餐後,表哥帶我們去掃墓,原來是我記錯了,我一直以為墓在此岸的溪邊草地上,實際上卻座落於彼岸甲子山與乍崿山之間的山丘邊上。我們來到墓邊清除雜草,點香跪拜後,肅立墓旁,四週一片靜穆。曾祖逝於民國五年,距今已92年,曾祖母逝於民國二十年前後,也已七十多年,墓碑上還刻有父親的名字,而父親也逝去二十二年了,人世有代謝,春秋多興亡,面對悠悠如流水的年華,我人是應該珍惜時光,感恩當下的。
隔日揮別杜表哥,前往桐廬的雷塢及柴埠,找到另外的表姐表哥,金桃表姐年輕時吃了許多苦頭,總算養大兩男一女,但四年前她的大兒子病故,她自己又因為車禍,不良於行,真是禍不單行,生活總有太多磨難。還好女兒嫁了鄰居,蓋了四層洋房,居住條件大有改善。之後我去拜訪姚善根表哥,他們的土地因為經濟開發,大都被徵收蓋了廠房及馬路,現在只剩幾分地,每人每月有二百多元的社保可領。他的兒子已經結婚 ,且在村前蓋有四層樓的洋房。村里的老屋基本如舊,但馬路多了大了,馬路旁蓋起許多洋樓與廠房,鄉村走向都市化,農民逐漸無地可耕,幾十年的農民生活,思想與習慣都已定型,要改變自己轉變成為工人或商人,真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隔日清晨,表哥送我上車,揮別之後,正有一輪紅日升起,照著大地一片光輝,有些山正被挖平,有些廠房正在興建,鄉村的城市化,經濟的大力建設,都已經是當前的歷史主流,只是田野越來越少,山崗也被削平,許多美麗山河,都只能成為人們心中的記憶與懷念,越來越淡,越來越遠……。
孔子2560 年元月2衵[2009] 皮介行 寫於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