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月照千峰──
評介高準詩作
作者:皮介行
* 高準:台灣知名詩人,祖籍江蘇金山(現為上海金山),台灣大學畢業,澳洲
雪梨大學博士班結業。曾獲選劍橋大學副院士,擔任台灣文化大學教授。
中國是個詩的民族,在文明昌盛的春秋時代,詩就已經受到很大的重視了!
孔子有謂:「不學詩,無以言」、「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孟子有謂:「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後春秋作」。民國初年馬一浮先生更認為:「詩以動天地,感鬼神,詩即易也!交相融攝,不離一心,塞於天地,亙乎古今!」直把詩當成天地之大道,既為王道之遺響,又是君子暢敘懷抱,歌詠溫柔,尚友古人的橋樑,實已是中華人文精神之重大寶庫,地位崇高,非同小可矣!豈今日物化猥瑣之世代,所能想像乎!
這二千多年前的詩三百(詩經),由於年代久遠,地域、口語的差異,今日當然需要訓詁才好理解。但相當部分依然淺顯明白,抑揚頓挫,很容易為現代人所理解與欣賞,此處舉《詩經》‧秦風‧〈蒹葭〉為例(三段取一):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洄從之,宛在水中央!
…………………..
(詩意:在冷冷的秋之早晨,草地上一片寒霜,想念中的伊人在煙水之遠方,即使苦苦相思,渴望溯河去相會,但是路途遙遠而艱難。何況情素未通,即使艱難跋涉溯河去追求,也依然可望而不可及啊!。蒼茫的蘆葦,清冷的霜露,滿目都是惆悵與慨嘆!)
從《詩經》的作品看來,詩的重要內容在抒情。而其手法主要用疊語疊句,一唱三嘆,一再重復,來達到迴腸盪氣的效果。另外的特色則是,短語短句,既易了解,又方便吟唱,抑揚頓挫容易感動人。所以二千多年過去了,但那些詩依然閃爍著鮮活的光芒,散播著動人的深情,今日讀來依然動人心魂!
到了唐代,詩更成了時代的強音,詩歌表意,詩歌酬答,成了文人雅士的主要文學活動。而唐代也就成為中國詩的黃金時代!
此處也舉一首為例:
王維:〈送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詩意:邀你下馬一起喝酒,問你要去何方?你說世事不如意,決定到山間隱居。啊!可憐的朋友,去吧!山中白雲悠悠,你我之友情,也將如白雲般長久啊!)
同樣的淺白而又深情,有力的傳達了詩人當時的感慨與情愁,使我們如見其人,如感其心!這些深情的詩人,美麗的詩篇,如春雨一般,點點滴滴的匯入,中華人文精神的寶庫中,造就了中華文明崇高飄逸,多情而又敦厚的特有風采,使後代子民,在其中歌之、舞之、陶然享用!聽古人之傾訴,感天地之多情,這是何等醉人心魂啊!
五四新文化運動刻意的鄙視傳統,創作新詩。那時的作者,還受到相當多中華傳統文學的浸潤,文學的根基與底氣均厚,所以其作品雖屬新創,但一般的水準也還不差。
等到國府遷台以後,情況就不一樣了!徐訏在他寫的《現代中國文學過眼錄》中
,就有過一段評論:
「韓戰爆發,美援物資源源地輸入台灣;……上至政府下至民眾,都以美國為最高理想,一種殖民地意識在青年中生長起來。……而這時候,所謂推動文化的美國新聞處,竟在台灣文化界起了很大影響。他有權選拔文學青年到美國觀摩或留學,……..而那些受美新處提拔的中國青年,到美國幾年以後,回到台灣,他們標榜出一種盲從西洋的學風。他們模仿西洋的技巧,歪曲中文的特性,甚至是抄襲西洋的文學內容,號稱是『橫的移植,不作縱的繼承』。」
這些「橫移」的現代派,任性胡寫,拿字當積木者有之;拿字擺圖形者有;一行詩五、六十字不斷句,不換行者有之。所謂「現代詩」便成了不知所云的囈語,與低級的文字耍弄,從而使讀者不忍卒讀,大倒胃口!有人鄙夷的取笑道:「現代詩就像排字工人,打散一盤鉛字,趕緊撿起來排印上去,就是了!」
還好,台灣依然有許多繼承《詩經》美學傳統的抒情詩人,為我們保留了「動天地,感鬼神」的詩學精神,使台灣人民可以興、觀、群、怨的,在寬厚的人文天地中徜徉!而這些抒情詩人中,高準是堅持最久,水準最高的一位。
在現代詩滾滾濁流之中,他依然氣定神閒的寫那,繼承傳統美學的「新詩」
。翻閱《高準詩集全編》,許多詩作都表現出特有的韻味、美感與深情。其中最出名的就是〈中國萬歲交響曲〉,以「山河的禮贊」、「歷史之光榮」、「英雄的人民」、「光明之展望」四個樂章,98行詩來歌頌中華。可謂氣勢磅礡,震撼心魂!
由於該詩頗長,這裡另外簡介他一首〈傷逝〉,(見《高準詩集全編》236頁)全詩如下:
傷逝──悼念一個只在多年前見過幾面的朋友
那時我還在讀大學,她是另一所大學的高材生,印象裡她是我見過的風姿最美的女孩。有著十分靈秀的氣質,又有令人欽羡的音樂才華,總以為她必將揚名於世, 而乃悉已於十年前,在太平洋彼岸悄然逝去,少有人知!生前也未及舉行演奏會, 像落花溶入春泥般,就此再無蹤跡 !
記得當年一瞥
驚鴻長照波心
蕙質蘭姿 一時無兩
琴音空穀泠泠
長別一無消息
惟總期遙仰名聲
擾擾囂囂濁世
堪難信君未成名
驚聞化鶴 已悠悠十載離塵
待何人猶憶 一縷芳魂
寂寞花開花落
煙波外 青塚獨向黃昏
1997.2.22
這是一首好詩,一點不拖泥帶水,他直接切入當年見面,引陸游之詩意,以自己心田為波心,以美人之美貌為鴻鳥,而長留心田。且說此美色如蘭蕙,找不到第二人。而美女說話之聲音,一如她的琴聲,如空谷之流水泠泠,深長而悅耳。
只是長別一無消息,總覺得她會成大名,但誰知在此擾擾塵世,一直未聞名聲。
打聽才知,美人化鶴歸去,已經十年了!
十年了,誰人還會記得這美麗芳魂?就像山中寂寞的花,無聲無息,獨自開落!
想那煙波外,遙遠的墳塋,獨自在黃昏夕陽中,如此孤寂……….!
無論就文字、情感、韻律,都已達到一流水準,即使置於詩經、唐詩之中,亦不多讓!他的詩從心靈深處來,在天地間吟唱,聲音雖輕柔,韻味卻特消魂。似已達天人合一,神魂同醉的最高境界。這也正是中國詩魂詩史,承先啟後,千古相傳的詩心所在。也是中華文明高山流水,月照千峰的精神所在!
更有意思的是,在詩後他還附了一段餘記說:
「我這一代的朋友,無論是讀文科理科,成績較好的,大學畢業後大都是赴美國留學而一去不返!於是,既無從在自己原有的社會裡留下懷念,而在美國能留下令人記得的足跡的又有幾人呢?其致力藝術或音樂的,不少在出國前看來都很有才華,可是脫離了自己的泥土,卻也難於在另一種泥土中開花!然而,仍不斷有許多俊秀之士,從『留學』而『學留』,終日為要留在國外而忙碌,這真是一代人的悲哀!」
他為中華兒女的花果飄零,失去文化的故鄉與心靈的家園,而深致其哀痛嘆息之意!去國懷鄉,飄零天涯,一直是人生的大悲劇,而無數的中華兒女在國家破裂沉淪後,無可依止,無所歸趨,為了更好的安其身立其命,只好背井離鄉,追求較完滿的生活。成功者固然衣帽光鮮的回來,受到眾人的喝采與羨慕,但那些失敗者呢?多少人悲苦的獨自沉吟!或如這位美人,寂靜無聲的逝去,異國無人相擁,故國無人懷思,一如無主的野花,寂寞的花開花落!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我們只能希望,只能盼望,兩岸不要再發生戰爭,不要再兄弟鬩牆,互相傷害。該是我們互相諒解,互相幫助的時候了!二萬公里海岸, 一千萬平方公里土地, 大河大江大湖泊, 高山平原大沙漠,讓我們同攜手, 共耕耘, 一起歌, 一起舞,建設美麗山川,開拓溫暖社會。於是中華兒女都可以胸懷山川大地, 眼界歷史古今,回歸中華,再創新聲。則我神州子民,龍族兒女,以其豐厚壯闊的詩情,當可以一代又一代,創作深遠動人的詩篇,唱遍五嶽三江,唱遍上下四方!
孔子2554年6月(2003)皮介行 寫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