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勸 學 篇
(一) 總 說
1.學而時習(學1)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孔子說:「人如果能夠經常不斷地充實自己,而且將它活學活用,這不是一件令人感到喜悅的事嗎?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有朋友因為求學之故,能不遠千里而來,這不也是一件令人感到十分快樂的事嗎?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別人儘管不了解我,我卻一點兒也不感到惱怒,不是正好顯示自己是一個有德的君子嗎?」
【疏解】
.
「學而時習」的一般解讀
孔子此處所言「學而時習」的「學」,可說有兩層義涵,先就一般義而言。一般講到「學」,多係就經驗知識的積累與增加而言。每天學習增長一點以前所不知道的知識或者經驗,當然可以使人感到愉悅,這是沒有問題的。進而,自己的知識學問由於積累日久而被認同,博學的名聲由近而遠,影響所及使得原本不認識的人,也因而慕名自遠方而來,這當然也是一件令人感到高興的事。但審視最後一句話:「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如果順著前述的解釋看下來,或不免有些令人感到費解。
首先,為什麼一個博學的人,學識既然已經被認同而且遠近馳名,卻還會有「人不知」的問題呢?這不是一句讓人感到有點互相矛盾之語嗎?其次,孔子點出了一個君子之人面對「人不知」的情境表現出來的態度是「不慍」。人一般面對自己的才能不為人知,譬如大材小用,或者懷才不遇等不得志的處境,內心之中顯少有不因而感到慍怒的。孔子這裡點出了一個「有德者」處此情境卻可以「不慍」的態度,於此不是可以明顯看出君子與一般人的反應有很大的不同嗎?
為什麼君子可以不計較人的知與不知呢?那是因為他已經實質觸及了道德修為上最高級的「獨立不待」的境界,而這個最高級的境界也可說就是德性人格上自我圓足的一種人品之美的彰顯。此一在德行修養上所獲得的證悟,是一種通過逆覺自反,經由不斷的反求諸己,終於使道德自我的德性生命得到徹底彰顯的境地,德性生命之光於此始得以通體朗朗呈現。此如誠實,當人能夠達至「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的「無所隱」的境界時,是不會在意人的知或不知自己所具有的坦蕩蕩胸懷的。就此而言,他人的知與不知,實在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因為自己的心胸坦蕩就已經是道德修為上的最大收獲,孟子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面對自己生命通體上的順適爽朗,內心是不會也不需要計慮他人到底是否知道亦或不知道的。像是甜美的水果吃在口中時,又怎會念念不忘想著他人的知或不知自己口中吃到的水果是不是甜美呢?他人的知道不能增加一分我口中果實的甜美;而他人的不知,也不會減低一分我口中果實的甜美。坦蕩蕩的胸懷在自家德性生命的修養上言,已自是吾人生命上經由內省修德所得以達到的最高級的成就,所以對一個以「完成自己德行人格」為念的君子而言,是完全不會在意他人的知或不知的。
「學而時習」的深層解讀
從孔子提點「仁」作為他的教學宗旨上說,「德性人格的完成」當是孔子立仁教最重要的核心價值之所在,或也可說是儒家道德人格教育的終極關懷之所在。如果此解可以成立,那麼前述「學而時習之」的「學」,我們就可以看出實有較諸求經驗知識更深一層的義涵,這裡的確是需要再加以申述才能進一步見出的層境。
孔子立教既然以成德為宗旨,那麼孔子言語中的「學」,當然不能限於只是求知識或者累積經驗一義而已,因為知識的求取或者經驗的累積,不論再多再豐富,那是不能使人有德的。這是何以故常見到社會上有高科技型態的犯罪行為。高科技只表示人在知識上的過人,而一個人不論經驗知識再怎麼過人,他的那些所知所識卻往往無助於他分辨行為上的是與非、對或錯。這裡就可看出「學」實可有兩層面向,一是經驗知識之學,一是道德認知之學。宋儒於此即區分出有「見聞之知」與「德行之知」的不同。同樣是「學」,但是如果只限於學習經驗知識,那麼也只是在「見聞之知」上求增長,對於德行上的是非對錯,卻不見得有什麼幫助。如果要想在行事上把握住對是非對錯的認知,勢必得從「德行之知」上著眼。從這裡就可以看到孔子所言之「學」,實在有不同於一般只是從知識經驗上求增長的義涵。孔門當然不排斥對於外在的禮文知識的學習,但是孔子教學生修習禮文知識的目的,最終還是要回到「內省修德」一義上,才算是達到「博學於文」的目的。這就是我們在誦習此章時,必須要把握住的重點,否則就不能恰當的體會出孔子所言「學而時習」的深層義蘊。
孔子在「學而時習」一語中,固然沒有明言學可以從「見聞之知」與「德行之知」兩者上作區分,也沒有指明其學含有德行之知的義蘊在內,但是當我們通過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的啟點語,明顯看出孔子有勉人做君子的成德義。於此,我們就不能不正視孔子立仁教的宗旨,實際乃欲人通過「學而時習」的途徑為初始,最後還是要回歸到完成自我的德性人格之目的。否則的話,若只是單從經驗知識一層上解讀此章所言之學,那麼實在看不出經驗知識的累積與成就道德人格有什麼相干之處?
「有朋自遠方來」
通過對「內省修德」一義的把握,我們再回過來看「有朋自遠方來」一語,自當可以重新對此語加進更較深刻的意涵。人如果因為通過「學而時習」而使自己愈益有德,再進而由於道德人格愈形高尚,而使得遠方的人能聞風不遠千里而來。此時遠方的友朋所以不辭路途之遙而前來的動機,就與前解因我博學多識而來的意義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博學多識固然可以是遠人來訪的動因,但是較諸緣於慕德明道的原故而來之友,顯然兩者的出發點是很不一樣的。緣於我的博聞多識之故來,很可能只是出於為了要更加擴充一己之見聞。若是緣於德行高潔之故來,此時不論來訪者或是受訪者,彼此的德性心將會因為互相的映照而更加彰著。於此同時,人與我的德性生命又必將得到再進一步的提升而向上。當然內心所感受之樂,就不會只是在經驗知識上與友人分享的那種感性的有限之樂所能言喻的了。
「人不知而不慍」
然而,為什麼第三句孔子卻接著好像說了一句反話似的「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前面如果說「有朋自遠方來」,是基於對「學而時習」的一種印證,那麼這裡接著又講「人不知而不慍」,不是互相矛盾嗎?如果順著前述語脈看下來,「人不知」是不是出於對我「學而時習」之功的一種否定呢?好像顯示自己的學習並沒有把握住正確的取向似的,有種不被認同的感覺。那樣,人又怎麼能夠肯定一己的所作所為,真是一個有德君子該有的表現呢?
這裡實在需要深入的體會才能有比較恰當的把握。「人家不知道自己有德,但是自己卻認為自己有德而不感到惱怒」,這樣的說法真是有點勉強。應該這麼樣說,就是一個人因為「學而時習」而有德,漸漸聲名遠播,使遠方的人都能聞風不遠千里而至。但是修德畢竟不是件輕鬆容易的事,它是需要恆心與毅力的。「學而時習」的工夫正所謂「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必須得要由淺而深、自下而上,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的從事道德之踐履,方有可能達致成德之功。換句話說,對於不能堅持在道德踐履的途程中,不斷地具體從事自我要求向上提升的人而言,當然是不可能了解箇中一層一層奮鬥轉進的工夫,究竟有若何艱辛的歷程?此故,「人不知」在某個意義上說,只是說明了對方的修行尚未達致吾人所造之境而已,而不是由於在道德踐履上,自己有若何的疏失。是以對於人的不知,一個以「完成德性人格」為念的君子,實在不必自我惱怒,既然本來不是自己的疏失,又有什麼可惱怒的呢?而對於人的不己知,實在也不必惱怒,因為「君子求諸己」,從不惱怒人的不己知一事上,為學的動機或目的純粹與否,不是正好可以藉此顯現出來嗎?因此,孔子才會這麼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本文於 修改第 2 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