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早期生在九份金瓜石的人而言,那裡的人無不跟挖礦有關係,也聚集了說著各式各樣腔調、混雜了許多地方方言的人,大家一起靠著礦討飯吃。
當時所有人都很貧苦,某種程度也因為大家都半斤八兩的窮,而感情很好。
村子裡,除了正在上小學的小孩子,大人幾乎都不識字,要與外地的遊子書信往返,得靠一位先生(忘了正確的稱呼,容我叫他……師傅)幫大家讀信、寫信。
村子沒有富人,這位師傅雖然也得挖礦,但因為看得懂字、幫大家做文字溝通,而在村子裡擁有崇高的地位。
師傅不挖礦的時候,很喜歡看雜誌。他訂閱了一大堆文藝春秋之類的東西,也看一些本地武士道小說、偵探小說。
村子裡的大老粗請師傅寫信時,常嚷著:「師仔!你就跟他說,幹你娘咧你這個夭壽孩子出去工作都這麼久了,半毛錢都沒有寄回家,啊再不寄錢回來,兩個弟弟就沒辦法去上學啦!實在有夠不孝!是要把我活活氣死!」
師傅點點頭,一邊寫著一邊複述:「吾兒,外出工作,辛苦了,但家中經濟拮据你也很清楚,如果你領了薪水,別忘了家中還有兩個弟弟要唸書,寄點錢回家吧。你離鄉背井,還請多多照顧自己。父字。」
抬起頭,問:「是不是這樣?」
「是是是!就是這個意思啦!」大老粗眉開眼笑,也許臉還紅了。大抵如此。
有一天,素有威嚴的師傅叫村子裡所有的小孩在廟口集合,要大家乖乖坐好,寫一篇「請外婆到九份吃拜拜」的邀請信,他要檢查。
小孩子哪敢反抗,全都開始寫。寫完了,師傅一個一個看了。
第二天,師傅把正在玩的吳念真叫了過去。
師傅說:「他不是真的要大家寫信邀請外婆,而是想看看這些小孩子裡誰的文筆最好。」那人就是吳念真。
「有一天師傅會老,會死掉,那一天到的時候,由你幫村子裡的人讀信、寫信,知不知道?」師傅嚴肅地看著吳念真。
我想當時吳念真一定很迷惘、卻也很驕傲吧。
後來師傅開始教導吳念真寫信的基本禮儀、常用語法等等,也讓吳念真試著替村人讀信(將文謅謅的字眼,用大家都能理解的用語說清楚)、替村人寫信(也發生了不少趣事)。
村子裡的人甚至湊了一筆錢,買了一隻鋼筆送給吳念真,意義自然是要吳念真好好地繼承這份神聖的責任。
有一天,吳念真的鄰居家收到了一封信。
事情是這樣的,那位鄰居大嬸的女兒,為了貼補家用,跟很多村子裡的女孩一樣,國小畢業後就去都市裡當工廠女工,過了幾年,再去茶室或酒家上班賺取更多的錢。
在當時雖然很多人都是這樣,卻仍是逼不得已。
那個孝順的女兒,某天帶了一個在茶室認識的男人回家,說要結婚。
女兒認識了不嫌棄她工作與出身的男人,應該替她高興,但大嬸還是難過地說:「媽媽知道妳辛苦,但家中不能沒妳這份薪水,妳能不能再多辛苦兩年?兩年過後,再結婚好不好?」
女兒大哭一場後,回到都市後與男人分手,繼續在茶室裡陪客。
過了兩年,女兒又帶了一個彬彬有禮的男人回家,喜孜孜地說要結婚。不料,那位大嬸還是難過地說了同樣的話,諸如弟弟妹妹們都還在唸書,還是需要她那份薪水,希望她女兒可以再辛苦兩年……
這兩年都活在希望裡的女兒痛苦異常,在大哭中答應了她的母親。與那位深愛她的男人回到都市後,提出了分手。
過了很多天,鄰居大嬸收到了一封來自那男人的信。
師傅去挖礦了,於是換吳念真出馬。
吳念真說:「他忘了那封信精確說了什麼,有些艱澀的用字他也看不是很懂,但他清晰地記得六個字,叫『虎毒尚不食子…』」。
當他將這六個字原原本本唸了出來時,那位大嬸發瘋地地跑去撞牆,淒厲地哭喊她也不願意這樣啊、實在是生活所逼之類的話。
吳念真的媽媽跟一些圍觀的三姑六婆都傻眼了,奮力阻止大嬸撞牆自殺後,趕緊說:「吳念真應該是唸錯了意思,要大嬸等到正港的師傅出馬讀信再說。」
眾人眼巴巴盼著師傅從礦坑回來,立刻把信奉上,師傅有條不紊地唸了起來:「我很喜歡你的女兒,雖然現在因為種種現實原因無法在一起,真的非常遺憾,貧窮不是妳願意的,我也能體諒妳的處境,如果將來還有緣份,希望還是能跟你的女兒在一起。」
念完了,完全傻眼的吳念真被他爸毒打了一頓,罪名是亂讀信。
有好幾天,屁股爛掉的吳念真正眼都不看師傅一眼,遠看見就避開。
直到被師傅叫住,拉到一旁。師傅說:「你讀的內容沒有錯,但那樣讀只會白白傷了大嬸的心。既然兩人都已經分手了,是既定事實了,不如把內容圓一下!最後只要把『意思傳達出來就好了。』」
當時年紀還小的吳念真雖然不是很懂,但還是勉強領受了。
幾天後,礦坑塌陷。師傅走了。吳念真哭得不能自已。
他說:「他這輩子就看過這麼一個真正的『知識份子』。」
師傅讓吳念真知道,所謂「真正的知識份子」,是自己的知識貢獻給知識比他低的人,而不是反過來利用知識,去掠奪知識比他不足的人。
--
何謂平常?吃的下、拉的出、睡得著;睡著之後可以醒來。志鵬祝福您^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