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第五屆懷恩文學獎社會組優勝-也是「斷章」/歐修梅
烈日下,她上了公車,公車內的冷氣和著股汽油味兒,讓她忍不住縮了縮臉。
她始終不是胸懷大志的人,在求學和就業的路上,她一路被推搡著,就來到這裡─電信公司的中班客服主管。這個職務不是她求來的,她從大學中文系畢業就進入這個公司擔任客服,這個工作的流動率很高,她因為懶得動,於是就成為最資深的員工,即使她不是主管的料,但是,終究還是在畢業四年之後成為主管。
客服這個工作面對的,永遠只有抱怨和不滿。她想過,來電的客戶一定是先把自己武裝起來,不把客服人員當作一般人,這樣才能對客服人員大聲咆哮、口出惡言吧!這些年來她傾聽各式客人抱怨各種產品及使用上的問題,擔任主管之後,還要安撫部屬受氣後的情緒。當然,還有上司對客服永無止境,永遠沒有滿分的要求。有時候,她忍不住想,是不是正是她的胸無大志把她帶到這裡──每天都要說很多話,但是永遠感覺寂寞;每天都在聲音裡放入溫情,但是永遠感覺空洞;每天都激勵同事懷抱期待,但是心中卻異常清楚生活的無望。她知道,自己的生活真的不堪向內逼視。
唯有,把眼光放向窗外,看流動而過的白雲,以及天空,才能略略感受到生存的喜悅。
公車上的七人隨著公車,動作一致地仆前後仰,今天的公車駕駛又是那個習慣急駛急停的年輕人。開到了第四站,這個國小平常此時,小朋友或者早被接送回家或到安親班,或者仍留在學校吃午餐、睡午覺,烈日下的校門口永遠只是安靜的濃綠。
但是,今天不一樣。今天是學期最後一天,小朋友全都撒放了出來,有個胖嘟嘟的小男生把肚子用力挺出來,和雙手一起撐著一個大型的瓦楞紙盒,裡面是什麼東西看不真切,想來應該是勞作作品吧!還有個媽媽(也許是奶奶)一手掖著個一兩歲的小娃兒,一手拉著個小一模樣的小姐姐,小姐姐似乎正大聲地說著什麼。隔著大片的車窗玻璃,她彷彿就要聽見那些嘈雜清脆的童音。
然後,公車停下來等待小朋友過馬路,她看見學校磚牆下,坐著五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他們肩膀放鬆,神情自在,目光隨著小朋友移動,偶爾還指手聊著。這五個男人身上都有油漆或水泥的漬跡,看起來是在一整個上午的工作之後,終於可以略事休息,也許學園磚牆旁的綠蔭,可以讓他們好好坐下吃個便當,甚或躺下來小憩片刻。
但是,今天逢著小朋友的休業式,他們就坐在牆邊,看這些新鮮的生命,專注地開心、嬉鬧,不用為生活憂煩。在這個片刻,他們也許也得到一個將煩惱隔絕於外的純粹,所以,他們的眉頭解開,嘴角咧出放鬆的笑容。
她突然想起〈斷章〉這首詩,想起卞之琳筆下,那令他為之癡迷的張充和站在橋上看風景,而卞之琳自己這個看風景的人就在樓上看著充和。明月裝飾了這名年輕麗人的窗子,而這名女子又裝飾了卞之琳自己的夢。
在這個烈日的正午,沒有詩人和閨秀,但是,當這五人暫時逸出生活壓力,笑看這些小小孩自由奔跑時,他們已被攝入她的心中,成為她今日眼中最美的畫面。她仍舊要趕在下午兩點進公司交班,也仍然有無法計數的抱怨等著處理,她依然不會就此生出什麼偉大的志向,但是,就在這個瞬間,她真真切切地品嘗到了存命之喜。
而這五個臉上刻佈風霜的男子,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曾在某個片刻,成為另一個女子眼中的美麗風景,而且,那女人輕輕讚道:「啊!好可愛!」
千峰映月竟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