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到突然—給父親/李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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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書如同翻開你的海
飄落一片金黃的銀杏葉,那是深遠的
沉船古幣?……翻開你
如同記不住的浮標警句
灰燼從網路那端飄過來
我並未開機下載天意
沒有郵件確知你是否安頓了
暴風雨捲走你那漁夫晚霞的臉
招潮蟹路過眼窟逼向魚尾
沼澤似有白色的幡影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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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人中的一條準繩,不偏不倚
命理似的均分生與死
家族史趁隙鑽進礦脈吸氧,鑿開
愛。原來
那一條準繩要我們校對的是靈魂
不是功名與財富
要我們校對是為了免於迷路
要我們跪,膜拜,呼喊小心
要過橋了……
記憶策馬長驅胸臆,鎮壓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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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沉默了,以至於你
怎麼流失語言、骨質、身體……我
不清楚,不清楚遠方如何接引你
你雙眼一閉就簡化所有的詞藻
而母親的數落已經跟梵唄木魚之聲
趨於一致了
母親那樣熟背鹽的苦味
時光怎麼甜蜜?我估計
你並不瞭解來了與走了
之間的意義。走運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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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在第七天嘶嘶叫,魂魄沸騰成這樣
我把悲傷關小一些仍然超過攝氏八百度
溢出的滾水口吐泡沫,破滅時啵出好大
一聲歡呼:晚風徐徐入港灣!漁船滑過
空濛的道場駛向你,你好糊塗竟然沒有
捕獲任何想法就返航,頭頂的水草好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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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交代要記得帶溫度進去骨灰罈
雖然從海上來的你似乎不怕冷
提醒你這趟沒有檳榔和米酒頭
而且此去西方航程遼敻,除非
你的心極樂、你的意念有翅膀。當
陽光以皮肉撞上花崗質的罈
鏗鏘之回音像雀鳥
跳開,又在靈堂不遠處覓食可口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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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灑之光
是琉璃的尖叫橫行曠野、上下貫穿佛號
鑽過菩提、神祕之鳳眼、終於串通念珠……
那尖叫乃妙音似的提問
提問究竟;涅槃微笑
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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摺一朵朵蓮花,摺一枚枚元寶
送行的心是金紙銀紙
我知道除了死,還有更重要的事
我推遲苟活而高速鐵道卻一節一節拉我回去
處理燃燒
你睡一睡就成灰,灰是霧的基因將我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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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像仍一副無辜而
天真而可能隨時闖禍的模樣
無法忍受生與死之間沒有一句經典
以聯結我
無法忍受我竟能在網路搜索到數千筆類似的一生
遺像中你穿睡衣,看來隨意
或者太匆忙而來不及扮好一位父親
眼淚夾入一部經,翻開
蓮瓣翩躚而出如咒一句接著一句金色白色赤色
旋律以鞭,不可思議地刑著身、笞著罪
往事不斷地朝虛空發射
神靈隱身閃過世俗的傷害
於下午微風中,於遺像前
陽光與幽靈一邊議論一邊燒掉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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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盒裡有一聲滴答
封棺時不小心掉落的一聲
滴答;滴答開始鑽營,開發,稱霸
地底未曾發現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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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來臨,肉體早熟懂事地擔任石榴的職務
愈來愈多以果類為名的肉體
像母性一樣注定非甜不可,但不可
暴飲暴食:否則
佛陀一簍一簍地摘下肉體之今生,甚至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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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齒在火中掙扎,試圖咬住大悲咒,未果
再咬,卻咬上一條游絲,輕嘆一聲就斷了
無有牽掛,終於舒服了
牙齒在肉身死亡之後據說偷偷長了一點點
火在清算時聽到鈣的話語常常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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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著是標題,內容無聲無息
湊不成一首詩讓你拄著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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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裸睡的火不蓋被單
火的鼾聲是灰,身體乃熟食
基因,因為善念而熟睡
你終於不必醒在天亮以前
不必跟臍帶與插管搶食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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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是營養的
有益菌與禮貌的蟲子居住其間
收拾乾淨這八十年
錯了與對了,兩者等長了
我沉默的時候正好超過四十四歲
長夏征服一個男人
微風革命一個浪漫主義的婦人
小孩是人間的萬有引力,在親情與蘋果之間
你呢
在這樣甜的鳳梨型下午
原諒咖啡漬不小心弄哭了衣裳
速度的藍橘雙色尾巴拖著一列高速鐵路
駛向你
窗外的陽光焦躁地走來走去要跟汗水說清楚
風從哪裡來,往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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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型病毒(譬如愛)
是信仰軟弱時於邊界徘徊感染的
死亡是無菌的,雜念最毒
所以誦經拈香時要小心
守靈之日驚聞
月色落網
供出魚尾紋是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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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長在天梯的兩側
日常生活一檻一階一無所懼地爬上去
不為參與輪迴
僅僅報名加入一個團體名叫鳥類
我只要日復一日,歲歲年年
與家庭一同前進
沒有目的就會抵達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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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箱子以為藏有十八種武器其實只有我在裡面
我的武器是火,急著焊開一扇天窗
卻聽見有人大聲呼喚要我閃避火
火大,就什麼都不思想了
我的身體曾經失火,這些,夢都知道
白骨讓我想到你身後的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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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號是用微風與微笑摶聚的,無法訂製
人間唯有在想念的季節
微風才會微微笑
滿室香水百合突然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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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證明單是你的身體簽給大地的。我後來只好同意。我夾起一片骨,不知是哪個部位樣子如此禪機這樣白皙,孝順地將它輕輕地置入下午,深怕悲傷粉碎。諸菩薩領你前去,確定有喔、有喔。這樣一直喊。老榕樹下很涼的風像魂一樣飄送進來姿態都很慈善。其實你沒有落地,而是歛翅,以灰。……你在罈中休息,想家,看著我穿戴你的一部分身體,飲食你的一部分內容,繼續行走江湖。路人甲乙丙丁的頸項開出桃花李花。你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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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不打算研究的是背影
最想要告別的是想法
對愛
靜到突然擁有一切喧囂
轉貼自聯合新聞網/寶瓶文化《靜到突然》/李進文
千峰映月竟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