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加路蘭
車子一出台東,開上海岸公路,我就坐立不安,心底藏著一個祕密,隱隱有幾分興奮,也有幾分情怯。
許多年前路過花東,很偶然的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漁村。
這漁村本不是我們停留的旅站,只因從車窗裡看見此地的岩石特別蒼勁,頗有水墨奇石的韻味,而湛藍的海水,幽邃如深情的眼眸,我們便強要司機停車,小作勾留。
這樣意外的相逢是一種情緣。站在海岸邊的礁石上,遠眺浩渺的太平洋,看那海浪拍打著防波堤,激起飛瀑一般的浪花。小小的港灣裡,停泊著幾艘漁船,隨著水波盪漾,船影零亂。因陋就簡的魚市場一隅,條凳上三三兩兩的坐了幾個老人,閒散的抽煙嚼檳榔,或下棋聊天。空氣裡流漾著陣陣魚腥味,以及海洋濃厚的氣息。
這時,港灣裡突然噗噗噗的駛進一艘小船,很快的泊了岸。一個瘦長清癯的漁夫跳上岸來,在近晚的光線下,臉孔顯得沈鬰幽暗。他的臉上沒有笑容,面無表情,還彷彿帶著幾分滄桑,幾分落寞,很像是從銀幕走下來的飽嘗風霜的天涯浪子。從我面前經過時,他投給我深沈的,像是有意又似無意的一瞥。許多年過去了,當時眼神交會的心情依然熟悉如昔。
這個小小的漁村,名字叫做「加路蘭」,據說在阿美族語裡正是「水」的意思。名副其實的水鄉,令人懸念。我把這個美麗的名字深深的鑴進心版,從此一想到水就想起她,想起那浩渺的萬頃碧波。
難抑心潮起伏的思念情緒,我一路向周遭的朋友探詢,都不得要領。最後問到家住成功的謝記者,他訝然道:
「啊,已經錯過了,就在那邊!」
站在小野柳蕈傘一般的岩石上,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向南遙望,除了海霧蒼茫,只能依稀分辨出幾處模糊的屋影,心中不免有幾分惆悵。
然而轉念一想,這豈不是最好的安排?有一位睿智的文學家曾經說過這樣的一段話:
「人生中最不堪的,便是兩鬢如霜時再與初戀的情人相逢。」
其所以不堪,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夢的幻滅,以及心中偶像的崩解吧?美好的初戀回憶必須精美包裝,即令在年華老去時,也不許姿容褪色人間見白頭。
如果說加路蘭是我對水一往情深的初戀,是我在地表百分之七十的水域中所汲取的一瓢飲,那麼,今日緣慳不能重逢,應該也是命運之神善意的安排。本來幾次張口欲問謝記者:
「加路蘭,一切都好嗎?」
卻終於沒問。
對於往昔歲月一廂情願的緬懷,無論怎樣的改變,都會使人覺得不堪。進步,代表的是接受了文明的洗禮,相對之下,也要失去許多重要的東西,令人惋惜。若是無有改變一切如昔,則又不免要為她被文明所遺棄、跟不上時代的脈動而悲憫。
如此心情,倒不如不再重逢。就像那位天涯浪子吧,茫茫人海,每天摩肩接踵眼神相遇的人不知凡幾,然而我們不曾再相見。這樣的聚散,不勞牽掛,卻又投影在彼此的波心,一見而別,頓成永恆。
輕車已過,加路蘭!如夢的水鄉,永遠碧藍在我心中。
【後記】 本文發表於1985年7月,收錄在「離離散紅」散文集。
加路蘭今已更名為「磯崎」。
如今又是許多年過去,花東不知幾度去來。加路蘭,竟彷彿是一個
遺失的地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