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盆草花競存的盆景,很當令的被放置在客廳的矮几上。它看起來真的就像台北盆地一樣,擁擠、熱鬧,卻又美麗而生機盎然。一株孤挺花,娉娉婷婷的挺著兩尺來高的花梗,幾片厚實劍樣的綠葉,傲視群倫的矗立在「盆地」的中央,比起週遭那些帶點怯意卻又執意捍守陣地的小草來,自有著一種高不可攀的孤傲感。也許今夜,也許明天,她就要掙脫那層不甚雅觀的苞膜,然後像個風華絕代的少婦,綻放一莖傲岸風姿。
那年,我在果菜市場的花市首次發現她那冷傲、嬌艷得令人怦然心動的芳影,園主告以那是一株極品。我好想將她帶回家,結果我發現她的身價很不低,要擁有她,就得放棄其他魚肉果蔬的採購,一介俗子,豈能不以果腹為解決民生問題的首要機先?因此,僅拋下含著幾許深情的凝注,便悵然離她而去,內心則暗自期許--後會有期?詎料,事隔沒幾天,外子果然捧著一盆盛開的孤挺回來,上好的品種,說是一位醫生朋友送的,我簡直大喜過望。我終於還是擁有了一株孤挺!
原屬於孤挺的盆地,不知幾時開始,竟被數種毫不起眼的小草,攻城掠地的將「邊界」地帶佔了去。大概孤挺也懂得「德不孤,必有鄰」的道理,儘管餘地無多,仍讓這些草兒恣意的在身邊繞纏著。也由於她有容納「異己」的雅量,經草兒這麼一襯托,竟把她那綽約的姿色,抬舉得有如眾星拱月般,更為妍麗奪目,不同凡響。
我數了數,共有五種草兒。兩種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其中之一還是年前從花市買回來,供在案頭的細小觀葉植物。初時長得油綠可愛,後來不知怎麼地,竟日形萎頓,由是將其擱在陽台花架上,期望它能重獲生機。最後母株是完了,未料子株卻悄悄轉移陣地發跡起來,看到它的再生,心中有種莫可名狀的喜悅。
另一種不知名的小草,雖然對它一點也不熟悉,但從它那星子樣的小小花萼,也可以看出造物者的神奇。或許呢,它也有著一個感人的故事,只是不為我知罷了。
酢醬草、早熟禾、蒮香薊,都是童年時代就混熟了的草,名字倒是年長後才從圖鑑中獲知。小時候,哪管它有名無名,根本也不曾愛惜過它,只會尋它們開心罷了。酢醬草繁衍力極強,長得到處都是,它那狀如心瓣的草葉甚得我心,常是我學著畫圖及造花的小小模特兒。不過在少小年代,我可不曾善待它,因為那年頭沒什麼零嘴吃,為了聊解饞意,竟然常常成了我的腹囊之物。它那帶點微酸的滋味,日後回憶起來,不免覺得「寒酸」,但無疑的,小小的酢醬草已豐富過我童年的生命。由於它在我童年生活中佔了不少份量,今天我再審視它的存在時,內心自不免充溢著縱容的愛意。是以,我以同等的愛心來呵護早熟禾、蒮香薊,前者曾是我當牧童時,以之餵牛的好牧草,後者是我辦家家酒常備的點心菜餚,此時此地再看到它們,縱然此期間橫亙著四分之一世紀的時空,有情如你我,豈能無感於他鄉遇故知的驚喜?
我固然愛孤挺的嬌艷,但也愛長在她四周那些小草的平凡。也許吧,它們長在其他什麼地方,我或不會特別去關注它,惟其既然落腳在我那小小的陶盆裡,便是生得其所,算起來也是「盆地」上的小半個主人。那麼,儘管安心去唱屬於它們的生命之歌吧。
(原載 1983年5月19日 中央副刊,警廣文藝之窗選播)
照片說明:(上)孤挺花。(下)重瓣孤挺。(下下)群聚的紫色蒮香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