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回家





十月份紐約的天氣已經寒徹骨了, 


小丙在紐約市的一個街角的騎樓底下


發現了縮著脖子, 走路緩慢的阿里。


照理說, 歲月給人的容貌打擊一向是很大的, 


幾近三十年不曾再見過面了, 


不知怎麼, 小丙卻一眼就認出他來。 





阿里得了癌末, 開完刀兩個月了, 


身上還有十幾公分至今尚未癒合的刀口。


他跟小丙說那天肚子實在是餓的受不了, 


才出來買飯吃。


早不來晚不來, 


挑的這個時間就正好被小丙給碰上, 


小丙說他顯得很尷尬。





我也是認識阿里的, 那是在高中的時候, 


他是我們隔壁班的男同學。


我從來沒跟他說過話, 


甚至從沒正眼瞧過他。


我知道那時候學校裡有許多人結黨結派, 


打架鬧事, 


整組人馬, 他跟肉包的感情特別好, 


只要肉包一吆喝, 


阿里是沒有不上的, 


常常把人打得鼻青臉腫才罷手, 


逞兇鬥狠, 他倆屬第一。 


當然就跟許多別的學校的小太保結下了樑子。


他們躲躲藏藏, 甚至不敢回家去, 


就怕被人在半路攔截痛毆。





高中畢業後, 阿里突然就徹底失蹤了, 


沒人知道他在哪裡, 連根都拔走了。 


打擊最大的是肉包, 


因為哥兒們之間的義氣瓦解。


這個結就一直繫在那, 


三十年來再也沒解開過。 





這次我跟阿里碰到面後才知道, 


原來當年他媽媽認為阿里變壞, 


全都是因為有肉包的存在。 


所以有一天他媽跟他說, 


如果不想被殺掉或一輩子去坐牢, 


就出國去投奔在美國的大哥。


他真的擺脫的很徹底。





待在台灣的大伙兒, 


經過歲月的洗禮, 早已不再年少輕狂, 


各個搖身一變成了社會的精英, 


只是誰也沒忘掉阿里的突然失蹤, 


時日一久, 眾說紛紜,  


甚至謠傳他在美國已經被人作掉的事。





整個事件我之所以知道那麼清楚, 


是因為跟我在同一所學校唸書, 


高我一個年班的哥哥, 


那時也是小太保其中的一份子, 


他是老大。


小丙當時是肉包的女友。





出了國後的阿里, 


在我們來說就像在人間蒸發杳無音訊。


我真的沒想到再看見他時, 


就成了像我們經常在纽約街頭上


看見的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樣的落魄。


小丙當然很快的把這個消息傳遞回去, 


最激動的是那個身分早已經是軍法官的肉包, 


說要我立刻送錢過去接濟。


這還用得著他交待嗎, 


我說我早就在第一時間把五千美金給送過去了, 


肉包知道我一個人帶著孩子, 


在紐約這個地方經營了一個洗衣店, 


非常辛苦的工作賺錢養孩子, 


所以他一聽見我把積蓄拿出來接濟小康, 


認為是一個不得了的大事, 


對我誇讚有加。 





記得第一次去阿里家的前一天晚上, 


八點下班後, 


我到了超級市場, 買了一堆肉和菜, 


又洗又切, 足足弄了三個鐘頭, 


才把排骨湯和雞湯以及飯菜給做了出來, 


份量算算足夠吃上三天。





我的計畫是一個星期去兩次, 


一次送上足夠三天的食物, 


這樣他就可以不必在這樣的大冷天, 


拖了個病體還跑出去買飯吃。 


只是我不明白, 


他在一個月前開刀的傷口, 


時間算上應該早就痊癒, 


怎麼會拖了快兩個月仍然流血流膿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平日營養不良之故?


我在想如果在正常的飲食下, 


是不是一定會恢復的很快, 


想到能夠為肉包的哥兒們做這樣的事, 


說真的, 深感意義重大, 


彷彿自己是一個背上插著寶劍, 


行走江湖的俠女, 熱血沸騰著。





阿里住的地方, 


就在小丙發現他的那個街角大樓的地下室。 


去到了阿里的家, 我就傻了眼兒, 


我以為我現在花美金一千元租的一房一廳


是小得不得了的委屈。 


而眼前出現的〝家〞, 說的一點也不誇張, 


它的面積真就只有我們一般家庭的浴室那麼大, 


除了放下一張單人床, 


還有一個小小矮櫃似的冰箱之外, 


再也放不下任何東西了, 


房租卻要美金五百元。


就因為屋子這樣狹窄, 


根本就是毫無立足之地, 


我常常放下東西轉身就走。 





即便這樣, 一來一回的折騰, 


等回到我長島住的地方, 


經常是清晨兩點了。 


我不知道阿里的傷口何時會好, 


但是一個月後, 


睡眠不足下的我已經明顯的精神不濟了。





分別的這30年, 


阿里在做些什麼, 


跟些什麼人交往, 


為什麼把自己弄成如此落魄, 


這是大伙在等著的答案, 


他卻只簡單的說他作垮了餐館的生意, 


無顏見江東父老, 


言語之間充滿著不如意的怨懟,  


我說既然如此, 為什麼不回去台灣? 


我還一一的跟他說他們那票兄弟的目前狀況, 


他的臉卻陰晴不定, 


是後悔? 是忌妒, 還是感慨? 


看著他, 我心裡很清楚的知道, 


他已經不是他。





有一天, 我仍然送飯過去, 


他突然問我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 


他說如果是肉包對他這樣他沒話說, 


可是他說他跟我之間根本沒有交情, 


為什麼我這樣對他? 


他的問題真的嚇我一大跳, 


我心想, 你不是愛上我了吧? 


我連忙語氣強硬, 強調的跟他說, 


喔! 我完全是幫著肉包來照顧你, 


請你不要多想。 


我並不是說癌症末期的人就沒有喜歡別人的權利, 


但是眼前的阿里, 


我很清楚的知道, 就算他沒有得癌症, 


我也不會喜歡這樣的人。





這樣的日子必須要趕快結束, 


所以我斬釘截鐵的跟他說, 


我幫你買機票, 帶你回台灣吧。 





我沒有給他希望, 


我帶他回到他台灣父母的家了。 





O子 2008. 09.07寫於紐約長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