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穿過小公園，經過一撮圍聚一圈的老人身邊，突然譁笑喧騰，著驚之餘，駐腳餵食心裡的好奇。那些老人，他們樂得不注意，或是不介意旁人貿然站在他們的近處。悉聽他們笑中言語，才知道原來他們之中有人放了一門特大號的響屁。

「哇！這聲這麼響，還不看看褲底有沒有炸了一個大洞？」「還好響屁不臭。」「以後要放嘛先通知一下，免得嚇死人。」這一響屁像放高空煙火；碰一聲響，到了半空炸開你一句，我一句的笑言笑語，又歡樂又燦爛。看樣子這屁放得不但不教人討厭；至少此刻，不至於讓他們像平時，不得不面對莫名無奈的日子而沉滯。

「說也奇怪，我這個人吃什麼藥都沒什麼效，那知道剛剛吃了一條烤蕃薯，竟然這麼靈驗。」屁主為自己緩頰的回話，和大家呵成一氣，讓催命的死神在旁也笑得忘了他的任務。

台灣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的，放屁竟然變成鮮事，才引起那一撮老人的懷念和鄉愁，轉而成為歡樂。五、六十歲以上的人，稍回憶一下自己的童年；那個聞說黃金漲價，而大多數的人不至於緊張，但換一句話說米漲價，心裡就感到恐慌的貧窮年代，從南到北，閩南客家的小孩圈裡流行一支抓屁主的歌：「點鑼點叮噹，誰人放屁彈閹公，閹公媽，舉鐵槌，摃著死囝仔腳穿（屁股）門。」最後總是那個最小的被冤枉點到。那時候三餐能吃白米飯的家庭不多，好一點的是米飯摻蕃薯，叫蕃薯籤飯；記得小學時，同學的飯包，還有不少人只帶幾條蕃薯的，在冬天，教室裡經常有女老師叫：「誰放屁？！快把窗子打開。」天冷，窗戶不能不關，但是常關開關開，木造的窗戶，可能因屁折損得壞了窗軌。以前的人小孩子生得多，五、六個小孩擠在曠床蓋一件棉被，有人悶在裡頭一放屁，五、六個小孩就躺著舉腳踢棉被，把屁揚開送走，但是往往演變成玩揚踢棉被作浪的遊戲而把被單踢出大洞。也有一些頑皮的小孩，用手抓住自己的一把屁，即時將手摀住別的小孩的鼻子作樂。

記得讀師範的時候，有一位同學的綽號叫屁王。因為他雖不能隨時呼風喚雨，但是放屁一事，任誰挑戰都不怕。有一次七、八個同學圍著他打賭，要他放三十響可聞見的屁。條件是每一響一碗紅豆湯。他老兄要圍觀的二三十位同學安靜。他一響一響毫不含糊地放到十響時，每一響之後就引起笑聲和歡呼，打賭的人有時還耍賴說沒聽清楚。他還大方地說「沒關係，那一聲就算贈給你們好了。」他只要遇到耍賴就送，還好看熱鬧的同學主持了公道，三十響屁也一發一發的證明屁王不是當假的。

小孩子把屁當著好玩，大人就不同了，他們把放屁當成和呼吸一樣平常，也一樣嚴肅的生命現象。當坐在硬板凳的阿公，臉上的表情稍一失神，屁股一挪動那被肉和凳面擠壓出來的屁聲，真是有形有狀的滑稽，任誰聽了，哪怕是蒙娜麗莎也會大笑。更可笑的是，那位放屁的阿公，他不但沒歉意，還一本正經地罵人：「放屁有什麼好笑！」好像我們對他所為的嚴肅的事情不敬。可能也是，放屁和對神禱告一樣，anytime、anywhere都可以，因為神是everytime、everywhere都無所不在。

今天的台灣，放屁變成鮮事的事實，它不是笑話說著玩。這是因為整個社會的結構改變了。一個社會的結構改變，原來整套的大大小小事物，甚至於經濟、政治、教育、文化等等，包括生活生態環境，當然還有人，人的心也都改變。普遍吃蕃薯的日子，也帶著屁似乎消失了。當然，呼吸照樣呼吸，飲食照樣飲食，可是因為空氣也改變了，小孩子的呼吸器官不如以前爺爺他們年小的時候，現在的人他們的飲食是以前的人所吃不到的黑心。那麼，屁真的不放了嗎？放！原來屁是從屁股眼放，現在屁股眼不放，屁總是要找出口。出口？出口這一詞竟然讓政客們發現屁的通路，屁從口出。

透過每日二十四小時輪番播出的電視新聞，還有其他的政論節目，才知道，其實放屁這碼事，根本就沒斷過；只是改道出口罷了。並且比以前更anytime、anywhere，可聞見屁聲連連，逼得我們禁不住地要說聲：銘謝賜炮！！

黃春明寫于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