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第十四 劉勰
智術之子,博雅之人,藻溢於辭,辯盈乎氣。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宋玉含才,頗亦負俗,始造對問,以申其志,放懷寥廓,氣實使文。及枚乘攡艷,首制《七發》,腴辭云構,誇麗風駭。蓋七竅所發,發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揚雄覃思文閣,業深綜述,碎文瑣語,肇為《連珠》,其辭雖小而明潤矣。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自《對問》以後,東方朔效而廣之,名為《客難》,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揚雄《解嘲》,雜以諧謔,回環自釋,頗亦為工。班固《賓戲》,含懿采之華;崔駰《達旨》,吐典言之裁;張衡《應間》,密而兼雅;崔寔《答譏》,整而微質;蔡邕《釋誨》,體奧而文炳;景純《客傲》,情見而采蔚:雖迭相祖述,然屬篇之高者也。至於陳思《客問》,辭高而理疏;庾敳《客咨》,意榮而文悴。斯類甚眾,無所取才矣。原夫茲文之設,乃發憤以表志。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於情泰,莫不淵岳其心,麟鳳其采,此立體之大要也。
自《七發》以下,作者繼踵,觀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及傅毅《七激》,會清要之工;崔駰《七依》,入博雅之巧;張衡《七辨》,結采綿靡;崔瑗《七厲》,植義純正;陳思《七啟》,取美於宏壯;仲宣《七釋》,致辨於事理。自桓麟《七說》以下,左思《七諷》以上,枝附影從,十有餘家。或文麗而義暌,或理粹而辭駁。觀其大抵所歸,莫不高談宮館,壯語畋獵。窮瑰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甘意搖骨髓,艷詞洞魂識,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子云所謂「猶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者也。唯《七厲》敘賢,歸以儒道,雖文非拔群,而意實卓爾矣。
自《連珠》以下,擬者間出。杜篤、賈逵之曹,劉珍、潘勖之輩,欲穿明珠,多貫魚目。可謂壽陵匍匐,非復邯鄲之步;里丑捧心,不關西施之顰矣。唯士衡運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廣於舊篇,豈慕朱仲四寸之璫乎!夫文小易周,思閑可贍。足使義明而詞淨,事圓而音澤,磊磊自轉,可稱珠耳。
詳夫漢來雜文,名號多品。或典誥誓問,或覽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諷謠詠。總括其名,並歸雜文之區;甄別其義,各入討論之域。類聚有貫,故不曲述也。
贊曰︰偉矣前修,學堅才飽。負文餘力,飛靡弄巧。枝辭攢映,慧若參昴。慕顰之心,於焉只攪。
【譯文】
聰智和學問廣博的人,文采修飾精美、氣勢充沛。所以在寫作上賦采抒情,能不斷取得各種不同的新成就。楚國宋玉才高,頗為一般人所不理解,首先寫作了《對楚王問》,用以表白他的高志;舒展其胸懷於遼闊的太空,正是憑著氣質來支配文辭。到漢初枚乘進行豔麗的描寫,開始創作了《七發》,豐富的文采,如彩雲結成,華麗的描寫,像和風四起。人的眼耳口鼻所引起的,是各種各樣的嗜欲;《七發》開始講不正當的嗜欲,最後講正當的願望,是為了用以告誡貴族子弟。曾經在天祿閣進行深入思考的揚雄,擅長於深刻的著述;他用一些短小零碎的文辭,最早寫了《連珠》,這種作品雖較短小,卻具有明快潤澤的特點。以上三種文體,是文章的支流,閒暇時用以為娛的次要作品。
從宋玉《對問》以後,東方朔效法並加以擴大,寫成了叫做《答客難》的作品;借托古人來安慰自己的情志,雖然寫得粗疏,對自己的思想卻有較好的辨析。揚雄所寫《解嘲》,其中夾雜一些詼諧嬉笑的話,為自己反復辯解,寫得也還不錯。東漢班固的《答賓戲》,具有美好的文采;崔駰的《達旨》,表達了符合常道的體制;張衡的《應間》,寫得嚴密而雅正;崔寔的《答譏》,寫得較為齊整卻略微質樸;蔡邕的《釋誨》,內容深刻而文辭明亮;東晉郭璞的《客傲》,情志鮮明而文采豐富:以上各家雖是相互摹仿,但都是這方面寫得較好的作者。此外如曹植的《辯問》,文辭不錯而內容疏略;庾駰的《客咨》,內容較強而文辭太弱。像這樣的作品還很多,已沒有什麼可取的成就了。本來這種文體的創立,是為了抒發內心的煩悶,從而表達作者的情志。無論是在作者不順利時藉以表現其高尚的道德,或是在困難時寄寓其泰然的心情,都要有高深的思想,奇特的文采,這就是這種文體的主要寫作特點。
自枚乘寫了《七發》以後,這種文體不斷接續著。枚乘的《七發》,看來真是超群出眾、十分壯麗了。到東漢傅毅的《七激》,會聚了明白而簡要的優點;崔駰的《七依》,寫成廣博而雅正的妙文;張衡的《七辯》,文采柔和而細緻;崔瑗的《七蘇》,立義純正;曹植的《七啟》,在宏偉壯麗上取勝;王粲的《七釋》,致力於對事理的辨析。從漢末桓麟寫《七說》以後,到西晉左思的《七諷》之前,其間摹仿學習寫過這種文體的,還有十多家。他們的作品,有的文辭華麗而內容不正確,有的內容精粹,卻又文辭雜亂。從這種文體的大概趨向來看,不外是高談宮室的壯麗,大寫田獵的盛況,儘量描繪衣服飲食的珍奇,極力形容音樂美女的動人;美好的用意感人至深,豔麗的文辭驚心動魄;雖然以誇張的描寫開始,以諫正的用意結束,但正面的諷諫太少而反面的勸誘過多,這種趨勢已不能返回。正如揚雄所說:這是首先「大肆宣揚鄭國和衛國的淫樂,曲子末了才綴以典正的雅樂」。只有崔瑗的《七蘇》,敍述賢明而歸結於儒家之道,雖然文辭不很突出,但意義是卓越的。
自揚雄寫了《連珠》以後,摹擬這種作品的也偶有出現。如東漢的杜篤、賈逵之輩,劉珍、潘勖之流,雖然想穿明「珠」,卻往往是連貫的魚眼睛。這就正如去邯鄲學走路的壽陵人,他爬著回去,當然不是邯鄲人的走法;學西施心痛時皺眉的醜女,她捧著心裝做心痛的樣子,也和西施皺眉頭的美態毫不相干了。只有陸機所寫《演連珠》,道理新穎,文辭敏捷;但在篇章字句的處理上,卻比過去的篇幅擴大得多。這豈不是羡慕仙人朱仲的四寸大珠!這種文體比較短小,易於寫得緊湊,經過深思熟慮,就能寫得內容豐富。必須把意義表達明顯而又文詞簡淨,事理完備而又音韻和諧,好像圓轉如明珠了。
仔細地考察漢代以來的雜文,名稱類別很多。有的叫典、誥、誓、問,有的叫覽、略、篇、章,有的叫曲、操、弄、引,有的叫吟、諷、謠、詠等等,總括這些名目,都屬於雜文一類。審查其不同的意義,可以分別歸入有關文體中去討論;因為要對各種有聯繫的文體分類集中論述,所以這裏不作詳論。
總結地說,偉大的前賢,學識雄厚,才能高超。他們以寫作詩文的餘力來寫雜文,寫得優美奇巧。各種雜文相互輝映,好像小小的群星照耀。可是後來摹仿者的作品,就只有造成意擾紊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