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府第七 劉勰
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鈞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闋,爰及皇時。自《咸》、《英》以降,亦無得而論矣。至於塗山歌於候人,始為南音;有娀謠乎飛燕,始為北聲;夏甲嘆於東陽,東音以發;殷整思於西河,西音以興:音聲推移,亦不一概矣。匹夫庶婦,謳吟土風,詩官採言,樂胥被律,志感絲篁,氣變金石:是以師曠覘風於盛衰,季札鑒微於興廢,精之至也。
夫樂本心術,故響浹肌髓,先王慎焉,務塞淫濫。敷訓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動八風。自雅聲浸微,溺音騰沸,秦燔《樂經》,漢初紹復,制氏紀其鏗鏘,叔孫定其容典,於是《武德》興乎高祖,《四時》廣於孝文,雖摹《韶》、《夏》,而頗襲秦舊,中和之響,闃其不還。暨武帝崇禮,始立樂府,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延年以曼聲協律,朱馬以騷體制歌,《桂華》雜曲,麗而不經,《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間薦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譏於《天馬》也。至宣帝雅頌,詩效《鹿鳴》,邇及元成,稍廣淫樂,正音乖俗,其難也如此。暨後漢郊廟,惟雜雅章,辭雖典文,而律非夔曠。
至於魏之三祖,氣爽才麗,宰割辭調,音靡節平。觀其北上眾引,《秋風》列篇,或述酣宴,或傷羈戍,志不出於雜蕩,辭不離於哀思。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也。逮於晉世,則傅玄曉音,創定雅歌,以詠祖宗;張華新篇,亦充庭萬。然杜夔調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懸,聲節哀急,故阮咸譏其離聲,後人驗其銅尺。和樂之精妙,固表裡而相資矣。
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好樂無荒」,晉風所以稱遠;「伊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觀樂,不直聽聲而已。
若夫艷歌婉孌,怨詩訣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聲來被辭,辭繁難節。故陳思稱「左延年閑於增損古辭,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觀高祖之詠《大風》,孝武之嘆《來遲》,歌童被聲,莫敢不協。子建士衡,咸有佳篇,並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俗稱乖調,蓋未思也。
至於軒岐鼓吹,漢世鐃挽,雖戎喪殊事,而並總入樂府,繆韋所改,亦有可算焉。昔子政品文,詩與歌別,故略具樂篇,以標區界。
贊曰︰八音攡文,樹辭為體。謳吟坰野,金石雲陛。《韶》響難追,鄭聲易啟。豈惟觀樂,於焉識禮。
【譯文】
樂府詩是配合歌體的詩,就是用五聲來發揮聲調,用十二律來配合五聲。傳說天上的多種演奏,是上天的音樂。葛天氏的八首樂章,是三皇時的樂歌。自從黃帝時的《咸池》、帝嚳時的《六英》以來的樂曲,現在都無從考證了。以後塗山氏之女等候夏禹所唱的《候人歌》,是南方音樂的開端。有娀氏的兩個女兒唱的《燕燕歌》,是北方的樂歌的開始;夏王孔甲在東陽作了《破斧歌》,是東方的樂歌的開始,殷帝王整甲作了懷念故鄉的歌曲,是西方樂歌的開始。歷代音律歌辭的發展演變,是十分複雜的,庶民百姓一般唱本地的歌謠,詩官採集這些民歌的歌詞,樂官記錄並譜出它們的音樂,使人們的情志、氣質通過各種樂器表達出來。因此,晉國的師曠從南方歌聲裏看到了楚國士氣的衰弱,吳國公子季劄也能從《詩經》的樂調裏看出周朝和各諸侯國的興起與亡廢。真是精妙極了。
音樂根據性情而作,所以它能透入人的心靈深處。古先聖王對此非常的重視,堅決制止堵塞一切淫蕩糜爛的音樂。教育貴族子弟時,一定要學習歌唱有利政教的音樂。因此,樂曲中所表達的情感能感動天、地、人和四時,它的教化作用能遍及四面八方。自從雅正的音樂慢慢衰弱以後,淫靡的音樂就大為流行。秦始皇焚燒了《樂經》,西漢初年想恢復古樂。由音樂家制氏記下音節,叔孫通制訂了舞容曲禮和法度。漢高祖時的《武德舞》,漢文帝時的《四時舞》,雖然模仿的是古代《韶》《夏》的音樂,但也繼承了秦代舊有的樂章,那些中正和平的古樂再也難以見到了。到漢武帝時重視禮樂,開始建立專門管音樂的樂府機關,匯總北方的音樂,採集南方的音調,還有李延年用美妙的聲調來配合樂律,朱買臣、司馬相如用騷體詩來寫作歌詞。《桂華》這些雜曲歌詞,華美豔麗但不合常規;《赤雁》這類樂曲篇章,浮豔綺靡而不符法度。河間獻王劉德向漢武帝推薦的符合傳統古樂,但漢武帝很少採用,所以汲黯對漢武帝把《天馬歌》也列入《郊祀歌》十分地不滿。到宣帝、元帝的時候,稍稍擴大浮靡的音樂,雅正的古樂不合世俗的愛好,它的推行這樣困難,後漢郊廟祭祀的歌詞,夾雜著一些古樂,它的歌詞雖然是雅正,但聲律並不是夔和師曠的正統古調了。
到了魏國的太祖曹操、高祖曹丕、烈祖曹睿,意志豪爽,才華富麗,他們改作的歌詞曲調音調浮靡,節奏平庸。看到曹操的《苦寒行》,曹丕的《燕歌行》等作品,無論是敍述酣歌宴飲還是哀歎出征,內容都不免有過分的放縱,句句離不開悲哀的情緒;雖然用的是漢代《平調》《清調》《瑟調》正統的雅樂,可是比起虞舜《韶》樂和夏禹的《大夏》等,卻差遠了。到了晉代,傅玄通曉音樂,他創作了許多雅正的歌曲,來歌頌晉代的祖先;張華也寫了一些新的樂曲,作為宮廷的《萬舞》曲。然而魏的杜夔所調整的音律,節奏舒緩雅正;而晉初荀勖改制的樂器,音樂的聲調節奏便悲哀而急促了,所以阮咸曾譏笑荀勖定的不協調,使音樂偏離了正統。後來,有人考察了古代的銅尺,才知道了荀勖使用的尺子不對。可見和美協調間樂的精微奧妙,是需要靠樂曲和歌詞的互相配合啊!
由所以明白詩歌是樂府的心靈,聲調是樂府的形體。樂府的形式附著在聲律上,那麼樂師務必調整他的樂器;樂府的核心在詩歌裏,所以詩人應當端正他的文辭。因為《唐風•蟋蟀》裏有「喜愛娛樂,不可荒廢職務」的詩句,所以季劄稱讚說有遠見;因為《鄭風•溱洧》裏有「互相調笑」的內容,所以季札預言說鄭國要先滅亡。由此我們知道,季札觀聽《詩》的演奏,不光是聽聲調罷了。
至於艷歌婉轉纏綿,怨詩措辭決裂;曲調裏有不雅正的歌亂,怎能產生雅正的音樂呢?然而時俗卻喜歡追求新鮮奇異的樂章。雅正的樂府溫和恭謹,聽了就必然厭煩得打哈欠,像魚一樣瞪眼;新奇的歌詞,切合心意,看了便一定高興得拍大腿,像雀一樣跳躍起來。詩歌和音樂都走上了邪路,從此越來越厲害。樂府的歌詞就是詩,詩按一定的曲詞詠唱就是歌。聲律配合歌詞時,如果歌詞繁多就難於符合音樂的節拍。所以陳思王曹植稱讚說,李延年善於增減原作,多了的字句就適當減少,這說明歌辭應該注意精練簡約啊!看看漢高祖的《大風歌》,漢武帝的《來遲詩》,詞句不多,而歌唱者很容易配合音節。後來曹植和陸機雖有好的詩篇,但沒有詔令音樂師配樂,所以不能演奏。人們都認為這是因為他們的詩歌違反了音樂的曲調,這都是沒有經過思考的挑剔說法。至於軒轅黃帝時岐伯創作的《鼓吹曲》,漢代出現的《鐃歌》和《挽歌》,雖然反映的內容不同,有的是軍樂,有的是喪樂,但是都算是樂府詩歌的一種。還有繆襲和韋昭所改編的漢代樂府歌曲,也有好的作品。從前劉向品評文章,把詩和歌區別開來,所以我另寫這篇《樂府篇》,以標明「詩」與「歌」之間的分別。
總結地說:用八種樂器來作曲,而創作好的歌辭為主體。有在民間謳歌吟唱的,有環繞宮殿演奏的。雅正的韶樂傳統很難繼承,淫靡之音樂卻容易流行。季札觀禮那裏只為了聽聽音樂?要從中看出風俗禮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