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經第三 劉勰
三極彝訓,其書曰經。經也者,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墳》,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歲歷綿曖,條流紛糅,自夫子刪述,而大寶咸耀。於是《易》張《十翼》,《書》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春秋》五例。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於文理,故能開學養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聖謨卓絕,牆宇重峻,而吐納自深。譬萬鈞之洪鐘,無錚錚之細響矣。
夫《易》惟談天,入神致用。故《繫》稱旨遠辭文,言中事隱。韋編三絕,固哲人之驪淵也。《書》實記言,而訓詁茫昧,通乎爾雅,則文意曉然。故子夏嘆《書》「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言照灼也。《詩》主言志,詁訓同《書》,攡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禮》以立體,據事制范,章條纖曲,執而後顯,采掇片言,莫非寶也。《春秋》辨理,一字見義,五石六鷁,以詳備成文;雉門兩觀,以先後顯旨;其婉章志晦,諒以邃矣。《尚書》則覽文如詭,而尋理即暢;《春秋》則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此聖文之殊致,表裡之異體者也。
至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是以往者雖舊,餘味日新。後進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謂太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
故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記傳盟檄,則《春秋》為根:並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內者也。若稟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故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貞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揚子比雕玉以作器,謂五經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傳,四教所先,符采相濟。勵德樹聲,莫不師聖,而建言修辭,鮮克宗經。是以楚艷漢侈,流弊不還,正末歸本,不其懿歟!
贊曰︰三極彝訓,道深稽古。致化惟一,分教斯五。性靈熔匠,文章奧府。淵哉鑠乎,群言之祖。
【譯文】
講明天、地、人三才經久不變的道理,這書籍稱為「經」。所謂「經」,就是永恆的、絕對的道理,不可改易的偉大的教導。聖人創制經典,取法於天地,證驗於鬼神,探究事物排列的秩序,從而制定出人倫綱紀。這樣的經典,可以說是深入到了人類靈魂的深處,探究掌握了文章的根本。三皇時出現的《三墳》,五帝時出現的《五典》,加上《八索》《九丘》這些經典,因為時代綿延久遠,流傳越來越不清楚,後來的著作也紛糅雜亂。自從經過孔夫子對古書的刪削整理,這些經典才放射出光輝。於是《周易》的意義由《十翼》來發揮,《尚書》中標立了「七觀」,《詩經》中列出了「四始」,《禮記》確定了五種主要的禮儀,《春秋》提出了五項條例。所有這些,在內容上既能陶冶人的性情,在用辭上也可稱為寫作的典範。因此,它能啟發學習,培養正道,這些作用永遠歷歷分明。然而自然之道的精神又十分的微妙,聖人的見解十分的高深,而且他們的道德學問高超,因此他們的著作就能體現出深刻的自然之道。這就好比千萬斤重的大鐘,不會發出細微的響聲一樣。
《易經》僅是講自然變化的道理,十分的精深細微,並且完全可以在實際中加以運用。所以《繫辭》裏說:「它的旨意遠深,言辭有文采,它的語言中肯符合實際,它講的事理隱晦難懂。」孔子讀這部書時,穿訂竹簡的牛皮條都讀斷了三次,可見這部書是聖人深奧哲理的寶庫。《尚書》主要記的是先王的談話,只是它的文字難懂,讀起來不易理解,但是只要通過《爾雅》這部工具書,懂得了古代的語言,那它的意思也就很明白了。所以子夏讚歎《尚書》說:「《尚書》的論事,像日月那樣明亮,像星辰那樣清晰。」這就是說《尚書》記得很清楚明白。《詩經》主要是抒發作者思想感情的,同《尚書》一樣不易理解,裏面有《風》《雅》等不同類型的詩篇,寫作採用了比、興、賦等寫作手法,文辭華美,比喻委婉,誦讀起來就會感受到它溫柔敦厚的特點,所以《詩經》是最切合聖人內心深處的思想感情的了。《禮經》可以建立體制,它根據實際需要來制定法規,各種條款非常詳細,為的是執行起來明確有效,即使任意從中取出一詞一句,沒有不是十分珍貴的。《春秋》辨析事理,一個字便能表現它讚譽和批判來。例如關於「石頭從天上落到宋國的有五塊」「六隻鶴鳥退著飛過宋國的都城」的記載,就以文字的詳盡來顯示寫作的技巧;又關於「雉門和兩觀發生火災」的記載,就用先後秩序的不同來顯示了作者區分主次的意思;《春秋》用委婉曲折、用意隱晦的方法寫成,確實有很深刻的含義。《尚書》雖則讀起來文辭似乎深奧,但一尋究它的內容,道理卻明白易懂;《春秋》的文辭似乎很容易通曉明白,但當你要探訪它的意義時又深奧難懂了。由此可見,這就是聖人的文章豐富多彩、各有特色,形式和內容都不盡相同。
經書中的文字像樹一樣根柢盤結深固,枝長就會葉茂,言辭簡約而包含的意義豐富,取事平凡而喻理遠大。所以雖然這些著作歷時久遠,但意義卻日日新穎,後世學者去追求探取一點也不遲晚,前代先賢用了很久也不嫌過早。經書的作用好比泰山的雲氣使雨水灑遍天下,黃河的河水灌溉千里沃野一樣啊!
所以,論、說、辭、序等體裁都從《周易》開始;詔、策、章、奏等體裁都發源於《尚書》;賦、頌、歌、贊等體裁以《詩經》為根本;銘、誄、箴、祝等體裁,都從《禮記》開端;紀、傳、盟、檄等體裁都以《春秋》為根源。它們都為文章樹立了很好的榜樣,替文章的發展開闢了廣闊的領域。所以任憑諸子百家如何的馳騁踴躍,但終於還是超不出經書的範圍。如果根據經書的體式去制定各種體裁的文章格式,參照「五經」雅正的詞彙來豐富寫作的語言,那作文就像靠近礦山冶煉,在海邊熬煮海水制鹽一樣啊!所以,如果做文章能夠學習「五經」,這樣的文章具有六種特點:一是思想感情深摯而不詭譎,二是文風純正而不雜亂,三是敍事真實可信而不虛誕,四是義理正直而不歪曲,五是文體簡約而不繁雜,六是文辭華麗而不過分。揚雄用玉石之有雕琢才能成玉器做比喻,說明「五經」裏也應包含著文采。人的德行決定文章的好與壞,而德行又是通過文辭才得以表現而加以流傳,孔子的文辭、德行、忠誠、信義這「四教」中,將文辭放在了首位,正如玉石必須有精緻的花紋一樣,相濟相成,文辭也必須與德行、忠誠、信義三者互相結合。後來人們勉勵道德、樹立聲名,都向聖人學習,只是于文章的寫作方面卻很少向聖人的經典學習。所以楚辭就比較豔麗,漢賦就過度地侈華,它們的弊病流傳下來,越發展越厲害,其勢不可回還。糾正這些錯誤,使文風回歸到經書的正路上去,不是就正確了嗎?
總結說:經書闡述了天、地、人三才的常道,道理深刻又稽考到遠古。
教化民眾是它們總的目的,分類教導分為五經。它們真是培養人性靈的巨匠,它們真是探究文章奧秘的寶庫。多麼精微,多麼燦爛啊,真是一切文章的宗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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