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和醫療的故事』

 

文/ 擷自人間福報  （作者為醫學博士、中山醫院緩和病房主任  周希諴）

 

 

五十歲罹患癌症末期的男病人阿傑，剛轉來個人病房，就趕緊關起病房門，並且揮舞著布滿刺青的手臂，面露兇光，惡狠狠的對著醫護人員說：「統統給我小心一點，不准跟任何人說我來安寧病房住院。」

「聽說阿傑是道上數一數二大尾的，好可怕喔。」小護士走出病房後，回頭看著阿傑病床邊，三個穿黑衣的年輕人，小聲的跟另一位護士說。

「為什麼怕人家知道他住院呢？」

「聽說是怕被黑道的仇家，知道他的身體狀況不好後，會侵占他的地盤，對他不利。」

「難怪，要這麼保密。」

「聽說阿傑以前專開地下錢莊、搞賭場、還有妓女戶，什麼都來。」

「我最討厭這種人，簡直是社會的敗類，一看到他全身刺滿的龍鳳，更覺得噁心，偏偏我們卻要照顧他。」

「真無奈，誰叫我們必須『以病人為中心』，管他是黑的、紅的，通通都要一視同仁。」

幾天後，阿傑只要一打盹淺眠、或是晚上睡著時，總是會用驚慌失措的恐怖語氣說：「對不起，不是我啦，不是我做的，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原諒我…」或者用哀求的語氣說：「不是我要殺你的，我跟你道歉，不要追我，不好意思啦，對不起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唉呀、原諒我、唉呀、原諒我，我求求你…」

這時候，站在病床邊，保護阿傑的三個穿黑衣的「小弟」，看到阿傑這種模樣，就會偷偷的竊笑：「這算是什麼大哥，還跟人家做什麼老大？」

「周醫師，阿傑好像靈性很不平安。」護士小蘋跟我說。

「他今天跟我說，想要聽念佛機。他說只要他一閉上眼睛，就有許多『冤親債主』跑來追他。有的要債，有的要他的命，聽說很可怕，害他都不敢睡著。」

「看他平時當老大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很難想像他害怕與哀求的樣子…」

「雖然說惡有惡報，但我們要怎麼幫他呢？」

「既然他覺得聽念佛機比較好的話，是不是請法師來幫他，會不會更好呢？」

隔天下午，安寧病房義工法師專程趕來，對阿傑說：

「你如果覺得念佛還可以，我就在這裡念佛陪你。」

過了幾分鐘，阿傑說：

「師父，我現在覺得很平靜。可是，當我一個人閉上眼，心裡卻很不平安。」

「你覺得你這一生中，那裡做得不好嗎？或許別人對不起我們，我們可以放下；但假如是自己對不起別人，我們是不是好好的回想，然後默默的跟這些人道歉？」

「我現在躺在這裡，還能做什麼？有些人也不知道還健在嗎？」

「你可以幫這些人念佛，做功德回向給這些人。」

接著師父又跟阿傑說：「我覺得你應該發個大願，將來要幫助更多的人。」

經過法師幫阿傑皈依後，結果非常神奇，阿傑竟然不用再吃安眠藥，甚至不必服用嗎啡，也不會痛得受不了，晚上可以睡得很安穩了。

幾天後，阿傑突然跟護士小蘋說：「我想見我的父母親，我有事情想跟他們商量。」

「大哥，您住的是個人房，電話可以直撥的。」

「以前我都不聽父母的話，也已經很多年沒見過我父母了。現在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開口。」

「只要道歉就好，一般父母親都會原諒的啊！」

「不只這樣，因為，我要告訴他們，我想要捐出我的遺體，給醫學院解剖使用。我這輩子沒用這個身體做過什麼好事；反而以前仗著身體強壯，做了許多壞事。我想死後把它捐出去，總算也是貢獻社會。」

「你不知怎麼跟爸媽說？」

「嗯，畢竟是我的父母生這個身體給我的…妳可不可以幫我想辦法？」

「好。」護士小蘋毫不猶豫的一口答應。

「可是，我不想讓我父母太傷心。只怪當時不會想，走錯了路，長大後做盡了壞事，傷透了他們的心，要是能夠重頭來過，要是能夠補救的話…」

「我來想看看。」

幾天後，阿傑父母親在小蘋的陪伴下，提著一個生日蛋糕到安寧病房，原來是護士小蘋申請安寧病房的公費，幫他們先買了一個大蛋糕。

阿傑支開保鏢，只讓他的父母親、幫忙聯絡的義工大哥、我跟護士進入病房。

 

「兒子啊，祝你生日快樂。」阿傑年邁的父親，彎著腰、牽著他的手說。阿傑的老母親，站在先生身後，看著阿傑泛黃枯瘦的臉孔，默默地擦著眼淚。

「爸爸、媽媽，對不起，孩兒不孝…這些年來，我並不是沒有想到你們，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阿傑雙眼睜得大大的，語氣堅定，用小蘋教他的方法，向父母表達「感謝、懺悔、道別、愛」的「幸福人生四件事」。

整個過程當中，阿傑依舊像黑道大哥一樣，並沒有流下眼淚，倒是旁邊的護士小蘋，已經淚流滿面。

「沒關係，你已經跟佛祖懺悔了，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兒子啊，你要好好的休息，你媽媽跟我一直都很關心你。」

幫忙阿傑把生日蛋糕上的蠟燭點燃後，我走出病房，讓阿傑跟父母一起慶祝。過了一會兒，阿傑父親走出病房，跟我說：「雖然很不捨得，但我們都贊成阿傑把他的遺體捐贈給醫學院，幫助醫學生練習解剖人體。」

「他想對社會貢獻，這樣也好，這樣也好…」阿傑的母親邊擦著眼淚邊說。

兩年多後，有一天我接到通電話：「請問是周醫師嗎？這裡是學校解剖室主任，請問兩年多前，你是不是有位病人叫做阿傑？」

「我記得，有什麼事嗎？」因為阿傑的身分特殊，雖然過了兩年多，我依然記得他。

「他的大體已經被解剖實習完畢，也已經被火化，今天剛做完法事，公祭完畢，他的家屬也來領回骨灰了。」

「這樣很好啊，有什麼問題嗎？」

「現在這邊有一筆阿傑捐大體的喪葬補助費用。」

「交給阿傑的家屬啊。」

「不是，家屬說阿傑當年有交代，這筆喪葬補助費，要捐給安寧病房，幫助其他需要幫助的人。」

「什麼？」我嚇了一跳，因為當時從來沒有聽阿傑或他的家人提過這件事。

回安寧病房後，護士小蘋跟我說：「沒想到，當時大家都瞧不起、不想被派去照顧他的大『壞蛋』，竟也會做出這麼好的事。」

「而且在死後兩年多，還可以感受到他的用心。」

「我記得當時還有人說，這種人根本是要把他丟到垃圾桶，而不是讓他住到安寧病房來的。」

「還好當年有法師及時為他開釋，並幫他皈依，讓他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才能在生命走到盡頭前，及時補救。」

「沒錯，除了感謝法師外，也要感謝妳們這些小天使，幫阿傑重建跟他父母的關係，讓他能夠『放心的離開，用心的回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