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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闕「憶江南」的無言歌--寫給音樂家的懺情書:盧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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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書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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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狐狸

彷彿生來為作曲竭盡心力的你,盧炎,幸得趕在最後有生之年完成了世俗認定的婚愛形式而安然離去。可是在音樂的世界裡,哪怕到了何處天上人間,你卻至死都永遠掛念著這麼一首未完成的曲子。

如歌旋律線條的擴張與音程距離大小的轉變,使得樂曲序列結構表現出各種迂迴婉轉激昂冷冽的音樂語調。

個別音符之間,猶若人與人的情感關係。彼此太靠近了,未必是好。

根據西方大小調曲式和聲定則,兩個鄰近半音共鳴聽來極其刺耳,是為音響惡劣的不協和音程。相對來說最完美的共鳴之協和音,莫過於嘹響鐘聲規律的八度音(Octave)為循環。

記憶裡,永不停歇的命運喪鐘總在不斷地見證著某些人的消逝離去,且劃出一條條歸屬於各個差異世代認同的週期界線。二○○八年,耳聞張炫文、呂泉生、洪瑞珍、黎礎寧、黃大城、盧炎等人先後辭世,可謂台灣音樂界眾星殞落的一年。

即使樂曲本身落下休止符,看不見騷動的心悸依然劃破了內在寂靜。夾雜於台灣社會現實紛擾的俗世喧囂中,屢常棲側在譜紙及舞台背後的作曲家身影尤其顯得格外沉寂。

記得你曾說:「自己不要什麼富貴,活著能作曲就是福。」敬愛的盧炎。看在眾多音樂界門生眼中,你是童心未泯的「盧爺爺」。走在友人同儕身旁,你是幽默低調懂得自我調侃的「老驢」。運用熟稔的現代語法,你筆下悠然譜成的樂曲形貌自在不拘、內涵雋永詩意,恰似呼應著你的性情稟賦:沒有青春乍逝的黏膩不捨,也沒有壯志未酬的慨嘆缺憾,卻只伴隨著一股淡淡離愁。

如霜雪冷冽、似暖流奔襲

想起十多年前大學時代頭一回聆聽你的音樂創作,盧炎,是在台北國家音樂廳對街「中國音樂書房」偶然尋得《現代台灣的音樂創作專輯》第一輯鋼琴作品錄音裡的「前奏曲四首」(Four Preludes for Solo Piano)。你以西方對位形式譜出五聲音階起伏流動的東方韻味,時而輕盈靈動如雪花紛飛,時而迂迴低鳴如古琴聲韻。與其說它是一篇表達空靈境界的樂曲散文,毋寧更像是一幅優雅清澄、不惹俗世塵埃的音韻水墨。

你的音樂並不讓人感到濃烈驚豔,卻無形中散發著傳統文人底蘊的簡潔芬芳。

放眼近代台灣足堪載入史冊的音樂家當中,尤愛南唐李後主一手絕俗詩詞如你,可說是極其少數秉性質樸而天真的純粹作曲家。窮其一生,你幾乎摒棄了所有俗務誘惑而傾注於作曲之上,除教學生涯以外,你既不領銜主導任何公家單位的研究計畫案,也從未像其他浪蕩的藝術家那樣習於縱情聲色。

比起你大學同窗許常惠留法歸國率先創立「製樂小集」、籌設「中國現代音樂研究會」的瀟灑風光及長袖善舞,你更像是闖盪作曲生涯裡偊偊獨行的音樂學徒。

當年(一九四九)國共戰事正酣、共軍亟待橫渡長江之際,年方十九的你隨國府軍眷搭船由南京倉卒逃難抵台,卻枉顧安危只為重返赴考音樂院而幾乎身陷上海。三十三歲那年,你孤身一人前往美國異地進修鑽研作曲十餘寒暑,返台還鄉時已年屆半百。那時六○年代台灣現代主義革新風潮正欲方興未艾,你卻未能及時躬逢其盛,而把原本該要意氣風發的壯歲年華全都默默地奉獻給了作曲。

敬愛的盧炎,你把複雜敏感的情緒濃縮貫注於結構嚴謹的樂句中,含蓄而孤寂。我特別喜愛你將鋼琴與長笛兩種樂器揉和為情感對比的表現形式,鋼琴擊槌圓潤澄澈的理性冰冷,配搭長笛吹奏內蘊微風般沁人的溫煦甜美,當真把那份冷冽孤傲徹底化成繞指柔了。

按物理學定律來說,聲音的傳播速度與溫度成正比,但你的音樂卻恰好相反,它聽來愈是顯得蒼涼冷豔,似乎就愈能把一種至深的溫暖傳遞給那些處在孤獨和恐懼中的人們。

今年(二○○九)新春元月,在你故鄉南京落下第一場雪比以往三十年來得都早,晶瑩剔透的雪花隨著寒風起舞,包含那些石板路、運河,以及爬滿藤蔓的家戶圍牆,皚皚白雪將整座江南古城剎那間裝扮成一片銀裝素裹。於此,你心中的南京、台北與美國之間距離便如是不再遙遠。你知道嗎?盧炎,有了內心牽絆之後,混雜著情感思念的音符只有更冷。當冷到極致之時,無形流動的惶惶思緒便會驟然凝結成令你魂牽夢繞的戀人姿態。

落花有意、流水無聲

許多藝術作品的題旨意涵,往往連←牽動著創作者本身的內在性格。假如要說究竟有什麼樣的曲子能夠讓你今生今世思慕掛念著?那無疑應是你筆下念玆在茲、屢番塗改修整的這闕長笛與鋼琴二重奏─《憶江南》。

在你生前出版個人傳記當中,藉由撰述者陳黎的詩人之筆,你透露出《憶江南》一曲所蘊含交織的懷鄉記憶與私密情愫,甚至於,你還把當初心上人的名字當成密碼給嵌入了標題裡。

從最初為了贈予秋水伊人而譜寫的長笛室內樂《憶江南》,乃至日後接連改編譜寫的《憶江南I》、《憶江南II》、《憶江南III》等管絃樂作品,它們就像是投遞出一封封遲遲不獲戀人回應的信件,或因地址不詳而被退了回來,於是你止不住想像描摹著各種對白話語卻一籌莫展,因此只得在反覆低喃疊唱中表達深摯不變的思念。

思念就像拉著一條線,從樂曲始以陰翳低迴的不協和音群迷霧裡尋找一處線頭,經過短暫交替糾結的茫然鬱悶過後,緩緩交織出一幅幽靜甜美的旋律音像。聽聞長笛聲逐漸遠去的餘音嬝嬝,既是如沐春風的慰藉,同時也是歷經情劫磨難後甫獲重生的希望所在。

雖然,音樂本身並不能真正帶人遠離情感上的矛盾,也無法讓人脫離這涵泳著人間矛盾的世界,但是對於外表含蓄溫吞者如你我來說,多少心頭塊壘似乎也唯有倚賴音樂為寄托了。

知音不必相識

敬愛的盧炎,儘管你在傳記中坦承你對於私人感情方面是那樣地笨拙,一瞧見女孩子便憨愚拙舌、手足無措,但若比起跟你差不多同年代《夏濟安日記》裡片面單向苦戀女學生良久卻連對方一根毫髮都沒碰著的那位癡情教授,只因企求一種永恆浪漫形象而不大在乎體膚溫存的你其實已然瀟灑許多。

人生知音難覓,即便存在,也未必須得相識。若有幸在生前得遇一知己,就算飽嘗再多的苦也算是了無憾恨。

近年來,台灣音樂界第一位將你創作鋼琴作品《前奏曲四首》灌錄成唱片發行的鋼琴家鍾子明,這名字頗讓人聯想起中國春秋時代著名琴家俞伯牙的那位樵夫知音鍾子期。回歸現實世界身為作曲家的你,盧炎,同樣也曾經有過這麼一位堪稱亦師亦友的知音至交。

你說這世上沒有人比你更了解戴洪軒,相對而言,或許也沒有人能夠比戴洪軒更了解你。先後擔任《功學月刊》主編、出版《狂人之血》、《洪軒論樂》等評介著作的樂評人兼作曲家戴洪軒,原本是你當年執教藝專音樂科的學生,你性情纖柔耿直、他舉止剛毅狂放,你作風拘謹保守、他思緒縱橫無拘,兩人共同沉浸於文學、音樂、藝術領域異收互補而相知相惜。

於此,當你在這位至交好友不幸英年驟逝後放聲大哭的那一刻,你身上的某一部分世俗靈魂其實也隨之沉寂死去。

當你晚年獲頒「國家文藝獎」之際,此等身外榮銜於你如浮雲,但不知早年與你手持花雕酒一道談文論樂的知己戴洪軒是否猶在看不見的某處向你讚賀?

在你生涯高峰過後的歲月裡,你曾說想要將喜歡的古詩詞譜成歌,也想要提煉傳統戲曲素材譜寫成一齣中國或台灣的歌劇。甚至在你去世前不久,你的學生、作曲家馬水龍直說你已有一首樂曲藏在腦海中,而一直吵著要回家想趕快把它寫下來。

彷彿生來為作曲竭盡心力的你,盧炎,幾乎作了一輩子單身漢,幸得趕在最後有生之年完成了世俗認定的婚愛形式而安然離去。可是在音樂的世界裡,哪怕是到了何處天上人間,你卻至死都永遠掛念著這麼一首未完成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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