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老家
每逢清明或除夕,我們都是在爸爸苗栗後龍老家度過的。下了高速公路交流道之後的路程,也不過十分鐘,短短小巷曲折,時空流轉,建築物矮了,招牌舊了,我彷彿融化在民國還未誕生的油黃相片裡。那些腐蝕的、碎裂的鐵皮與磚瓦交疊堆擠著,爸爸的老家神奇的經歷了九二一地震,迄今依然苟延殘喘的捍衛著古老。
曾經,這棟房子是我的小時候的夢魘,晚上睡覺時總能清晰聽見老鼠啃食木柱、翻咬塑膠袋的聲音,很近很近,不曉得我的腳趾頭何時會被咬上一口,緊張得徹夜不敢闔眼;還有那寬度只能容納一人的窄木梯,那些踏不下半個腳掌的小梯板,每踩一下就是「依歪」的一聲哀嚎,這腐朽的脊椎啊,晃得連二樓樓板也發抖震顫,令人不敢恭維。我們就是在這被時間遺忘的一隅,迎接每一次的新年—在爸爸的堅持下。
廳堂上,高掛著「壽徵坤德」的匾額,「這是曾奶奶一百歲生日時的紀念,她活了一百零二歲喔」爸爸驕傲的說,「還有妳看這台腳踏車是妳阿公以前騎著到處叫賣枝仔冰時所騎的,一大早出門到天黑才回家,不知騎了幾十公里的路…..」,每次回到老家,爸爸總是不自覺的跌入記憶的漩渦,無法自拔。道祖先的蓽路藍縷,說先人的艱苦煎熬。媽媽講的故事,書上的記載,甚至一些成功人士的電視訪談與報章雜誌不也這麼說嗎?那個時代,每個人的際遇不就是這樣嗎?
一直到我的爺爺、奶奶相繼過世,他們的相片深深地鑲入了斑駁剝落的泥牆,神明桌上的牌位顯得擁擠起來,我與房子終於有了聯繫,剎那,我頓悟了,也明白了爸爸對這棟房子的的執著。這個家,曾經是祖先們的精神寄託,他們一代接著一代,一個角落換過一個角落,寫下了老房子不朽的故事,有著千萬刀刻痕的砧板、跛腳的椅子、牆上菸蒂的烙痕,這裡的每一樣東西、每一抹印記,都曾被撫過、摸過、愛過、甚至恨過,隨著時間堆疊的,不只是塵埃與落寞,還有一個個故事串成永恆的傳說。一棟用生命奮鬥與愛灌注的房子,永遠不會老,代代相傳的餘溫依舊盪存。
神明廳裡那盞黯紅,依舊亮著,伴著濃濃檀香,煙霧兀自瀰漫繚繞,爸爸擁著我的肩,凝視著牌位,許久不曾開口,彷彿他不屬於這個時空。虔誠的一拜與喃喃的祝禱說明不了爸爸對先人滿懷的不捨與相思,他正為自己在這房子中留下些什麼。即使只有一夜,一夜串起一年又一年,我知道,這個故事還未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