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嘉)
阿嘉把吉他套拉開,抽出那把曾是他的最愛,往回走。
「我操你!」
他高舉吉他,接著往下對著路燈基座重重揮舞,音箱打在路登基座那用粗螺絲接合的角頂上,發出了「篤」的一聲,隨即是木頭應聲破裂,三分之一個音箱垮了下去,化為木塊與木屑激射而出,原本繃緊的吉他弦松脫彈了開來,發出一些聲響,然後就永遠的沉寂了。
「我操你媽的臺北!」
阿嘉第二下揮擊,剩下的音箱也崩潰,完全不成形,四散飛射而去,只剩下吉他琴頸,帶著新鮮的斷面,阿嘉把它往地上一拋,跨上機車,引擎聲響,一蓬白煙從排氣管噴了出來。
*之所以接受洪國榮安排的工作,也有部分原因是希望能借著工作填滿自己,用忙碌麻痹自己,好把過去忘懷,但是結果只有更糟,工作一點都沒能改善他的心情, 尖酸刻薄的茂伯祖孫、那個瘋子員警、白目的機車行店員,還有熱死人不償命的恒春太陽……可恨、可恨、可恨,彷佛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對似的!
*阿嘉激昂彈著簡單的旋律,快速跳動的音符同時宣洩出不滿、憤怒與悲傷,強烈的情緒感染了所有人,一時活動中心裡 的人都不禁站了起來,嘈雜的活動中心一時鴉雀無聲,接著旋律更急、更快,身後的水蛙呆住了,根本不曉得要如何跟上,阿嘉彈奏到拉出一個高音,忽然把線一 拔,刺耳噪音讓全場正專心聆聽的鎮民們都摀住耳朵。
*阿嘉突然有點感動,又有點傷感,當年在臺北的團員都是一時之選,因為對音樂有共同的熱情而組成,最後卻因為要出道,犧牲了阿嘉而各奔東西;現在這個七拼 八湊的樂團,根本就是洪國榮亂搞硬湊成的,相處短短的時間,初識時還都起過嚴重衝突,卻願意一起幫阿嘉承擔錯誤與負擔。
臺北的團員們,嫌棄他唱歌太用力,寧可更換主唱;恒春的團員們,縱然沒有專業的音樂素養,縱然自己一直對他們頤指氣使,不把他們當一回事,但是他們還是認同他是主唱。
或許,是恒春人比較有人情味吧?
*阿嘉突然有點了解自己在台北失敗的原因了,其實,以前的團員不是一直和他說過了嗎?只是他聽不進去,想到此,他對台北的芥蒂也完全解除了。
*為什麼會有這種衝動呢?
阿嘉自己也不曉得,演唱會就要開始了,竟然跑出來送信,要是以前在台北時團員這麼做,他一定會氣炸的。或許是因為友子要回日本的關係吧。從來她要他做的每件事他都當耳邊風,至少最後,他答應過的,要說到做到,不能半途而廢。
為什麼?或許是共鳴吧!打從靈魂深處,寂寞的兩人心底的共鳴,就好像音樂的共鳴一般。他沒談過這種戀愛,以前追女孩子,都只是為了玩樂而已。
*他微笑了笑,想起六十年前的故事,日本老師被迫離開,但是阿嘉和友子都有選擇的空間;日本老師的思念留存子六十年,難道他與友子之間不過相隔飛機三小時的航程,思念就會飄散了嗎?
◎(日本老師的情書)
栗原南-日本老師的女兒
小島女士:
我是信中老師的女兒,
這盒信是在父親衣櫃裡發現的,
父親已經在今年一月病逝了。
我仔細看過裡面的每一封信,
很難想像其中的美麗與哀愁。
現在我就代替我的父親,
把這些遲了六十年的信寄給您。
很抱歉,讓您久等了。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友子
太陽已經完全沒入了海面
我真的已經完全看不見臺灣島了……
妳還呆站在那裡等我嗎?……
*友子
請原諒我這個懦弱的男人
從來不敢承認我們兩人的相愛……
我甚至已經忘記
我是如何迷上那個不照規定理髮而惹得我大發雷霆的女孩了
友子,妳固執不講理、愛玩愛流行……
我卻如此受不住的迷戀妳……
只是好不容易妳畢業了
我們卻戰敗了……
我是戰敗國的子民
貴族的驕傲瞬間墮落為犯人的枷
我只是個窮教師
為何要背負一個民族的罪
時代的宿命是時代的罪過
我只是個窮教師
我愛妳,卻必須放棄妳……
*友子
我把自己的愧疚寫成最後一封信
代替我當面向妳懺悔
這樣我才會原諒自己一點點
……
我會假裝妳忘了我!
假裝妳將妳我的過往……
像候鳥一樣從記憶中遷徙
假裝妳已走過寒冬迎接春天
我會假裝……
一直假裝到自己以為一切都是真的
*該怎麼克制自己不去想妳……
妳是南方豔陽下成長的學生
我是從飄雪的北方渡洋過海的老師
我們是這麼的不同
為何卻會如此的相愛
我懷念豔陽,我懷念熱風……
我猶有記憶
妳被紅蟻惹毛的樣子
我知道我不該嘲笑妳
但妳踩著紅蟻的樣子真美
像踩著一種奇幻的舞步……
憤怒、強烈又帶著輕佻的嬉笑……
友子,我就是那時愛上妳的……
……
多希望這時有暴風
把我淹沒在這臺灣與日本間的海域
這樣我就不必為了我的懦弱負責
*友子
才幾天的航行
海風所帶來的哭聲已讓我蒼老許多……
我不願離開甲板,也不願睡覺……
我心裡已經做好盤算
一旦讓我著陸,我將一輩子不願再看見大海
……
海風啊,為何總是帶來哭聲呢?
愛人哭、嫁人哭、生孩子哭
想著妳未來可能的幸福我總是會哭……
只是我的淚水總是在湧出前就被海風吹幹
湧不出淚水的哭泣,讓我更蒼老了……
可惡的風、可惡的月光、可惡的海……
*友子……我已經平安著陸……
七天的航行
我終於踩上我戰後殘破的土地……
可是我卻開始思念海洋……
這海洋為何總是站在希望和滅絕的兩個極端……
這是我的最後一封信
待會我就會把信寄出去……
這容不下愛情的海洋
至少還容得下相思吧!……
友子,我的相思妳一定要收到
這樣妳才會原諒我一點點……
我想我會把妳放在我心裡一輩子
就算娶妻、生子……
在人生重要的轉捩點上
一定會浮現……
妳提著笨重的行李逃家
在遣返的人潮中,妳孤單地站著……
妳戴著那頂存了好久的錢才買來的白色針織帽
是為了讓我能在人群中發現妳吧!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妳安靜不動地站著
妳像七月的烈日
讓我不敢再多看妳一眼
妳站得如此安靜
我刻意冰涼的心,卻又頓時燃起
我傷心,又不敢讓遺憾流露
我心裡嘀咕,嘴巴卻一聲不吭
我知道,思念這庸俗的字眼
將如陽光下的黑影
我逃他追……我追他逃……
一輩子
◎(茂伯)
「海角七番地……海角七號?」茂伯看著那一大包黃紙包覆,外頭還簡單捆著繩子固定的包裹,自言自語的說,「我送批送幾十年,恒春都無這個位址啊?猶是日本時代的舊地名?不過按呢我嘛應該知影才對……」
想了想,茂伯把包裹放到最下頭。送完信後往往已經晚上了,他打算明天一早再返郵局退回。接著茂伯就照剛排好的路線送這一天的信,郵局深綠色機車騎過晴朗藍天下的田野,茂伯心情愉快,一邊哼起了他最喜歡的民謠:日文版的〈野玫瑰〉,「……荒野中的玫瑰……」
*冷不防,一輛小巴士從彎路的另一頭駛來,那正是遠藤友子和模特兒們搭乘的小巴,車上模特兒們嘻鬧脫衣換裝,而遠藤友子氣急敗壞的和她們爭執,司機分了心。
「哭夭!」茂伯發現小巴絲毫沒有轉向,直直朝自己沖過來,連忙一扭籠頭閃避,小巴倒是平安無事的過了彎,但茂伯的機車沖出了馬路,飛過馬路與田地將近一個人高的落差,一陣土花飛濺,茂伯不省人事,像斷線人偶般一動也不動,車上的信件散了一地。
茂伯原本對洪國榮三番兩次要逼他退休,空出缺來給他那個拖油瓶感到很反感,不過自從車禍受傷,信都由阿嘉去送,他每天悠閒的彈著月琴,倒是好不愜意,不過,好日子不長,局長來跟他說,阿嘉好像把信給「暗蓋」了,許多人都反應沒收到信,請他幫忙留意一下。
不會吧,那個死小子,都千叮嚀萬交代了,還這樣亂搞?
茂伯走到阿嘉家,坐在門內等著,果然,那小子天都還沒暗就回家了,肯定是有問題。
茂伯聽到樓上傳出了零星的吉他音,對喔,這小子在征選會上胡亂來,結果還不是被內定為主唱,而他呢,明明是國寶級月琴大師,卻被說「搖滾樂團哪有在彈月琴的」,只能罵罵孫子鴨尾出氣。
*茂伯攀上往閣樓的樓梯,不禁抱怨道:「這樓梯這崎欲按怎爬?」
阿嘉正在撥弄吉他弦,看到茂伯上來似乎吃了一驚,茂伯也不客氣的靠了過去,揶揄道:「你按呢彈也不成調,按呢嘛會使喔!」
一轉頭,看到地板角落擺著一個信盒,外頭有被拆開的、似曾相識的黃色包裝紙,茂伯馬上想起,那是他出車禍前一天所看到從日本寄來、位址錯誤的那個大郵包。
「彼不是啦!」阿嘉連忙否認,茂伯又四處張望,很快就發現阿嘉裝信的大紙箱。
洪國榮這時剛好上樓:「阿嘉!阿嘉!」
來得正好,省得我費口舌,你自己瞧瞧吧!茂伯用拐杖一撥,把紙箱裡的信都倒了出來,散落一地。
那個阿嘉還是一臉裝死的樣子,洪國榮果然老江湖了,馬上會意,他拉著茂伯坐在阿嘉床上,先是關說:「拜託一下啦,你勿講啦,啊少年仔不識,你就鬥送一下啦!」
茂伯當場推開他:「我咧吃飽傷閑,我許呢多歲了又跛腳,欲給你鬥送?」
洪國榮倒也知趣,馬上掏出一迭千元大鈔,要塞錢給茂伯。「哪有許呢好發落的,給我當作誰人啊!」茂伯心想。
「勿按呢,勿按呢,」茂伯又把他推開,「勿按呢,我無在欠錢!」
洪國榮還是猛塞錢:「看你合意什麼就去買嘛!」茂伯本來是要給他們倆一個難堪,不過看他這樣忙不迭的塞錢,心中突然起了另一個主意……那征選會就你洪國榮隻手遮天,所以我才落選,好,給你一個補償的機會。
「我都合意彈琴啊!」茂伯暗示道。
「琴就買新的琴嘛!」
「彈琴是欲彈予誰聽,今麼什麼時代啊,猶有人聽阮這老的彈琴?啊報紙都報阮是國寶,寶一箍芋仔蕃薯啦,誰在給我稀罕?像阮這款國寶,就要出去予人欣賞,不是祀在厝裡底作神主牌仔!」
這下洪國榮懂了,他湊到阿嘉耳邊比手畫腳,講起悄悄話,茂伯冷眼旁觀,看樣子洪國榮這次反倒是在關說阿嘉,要阿嘉把茂伯塞進樂團去了,不過阿嘉怎樣都不肯答應。兩人討論了老半天,茂伯決定推他們一把。
「好啦好啦,」他輕描淡寫的說道,「有幾百張批沒送,應該未處分傷重啦,」然後指著那個被拆開的郵包,加重語氣,「早有聽人講給人偷拆信去予人判刑的啦!」
「給你講這不是啦!」阿嘉應道。
「彼是啥?還死鴨硬嘴篦!」茂伯再看了看那包裝紙,「黃色的齁!」
這下阿嘉知道茂伯認得那個郵包了,只好難為情的承認道:「嘿啦嘿啦!」
好啊,要怎麼做,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茂伯抬高了下巴,雖然滿臉怒容,心中卻有幾分得意。
「好啦!」洪國榮出來打圓場,「阿嘉啊,彼貝斯手著傷,未當彈琴,今麼猶找無人咧,無就換茂伯仔去,你講按怎?」
「……好啦!」阿嘉也只有勉為其難答應了。
◎(水蛙)
水蛙以前在軍中就是藝工隊的鼓 手,退伍後,往返臺北、基隆,在餐廳、酒店及夜總會打鼓演奏,但是他和聲色犬馬的場合實在格格不入,後來警方掃蕩特種場所,表演機會也跟著減少,他就索性 回恒春,接下他那老榮民父親在省道上的那家輪胎店,後來,他父親過世了以後,不知怎的,輪胎店也收起來,跑去別人的機車行上班。
*阿清跟他說要報名征選的時候,其實他也只是想在老闆娘面前露一手而已,沒想到竟然獲選了,他起先很高興,想了想壓力就來了,這下子有可能在大舞臺上表演,老闆娘也一定會看到,可不能漏氣啊!
*「人家老闆娘年紀比你大,然後又有三個小孩,最重要的是她老公還沒死,你到底在幹嘛啊你?」
*「妳看過那個青蛙交配沒有,一隻母青蛙背上貼著兩三隻公青蛙,那兩三隻公青蛙有沒有在那邊互相吵架的?沒有啊!那人幹嘛去計較那一男一女、兩男一女的事呢?」
◎(勞馬)
「喂!送信的,」員警勞馬叫住他,不以為然的對他說,「彈吉他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阿嘉不理會他,大步走過洪國榮,連瞧都不瞧他一眼,原本他打算就這樣走出活動中心,但那個瘋員警勞馬卻端著吉他上臺,重新插上線,信手一彈,低緩、輕鬆的旋律響起,然後接著是輕快帶點俏皮,一時間全場的鎮民又被吸引住了,包括阿嘉自己。
阿嘉愣住了,他沒想到在鎮上竟然還有吉他高手,更意外的是,那個瘋員警拿起吉他,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再是野蠻無禮充滿暴戾之氣,而是自然流露出了笑容,方才阿嘉明明叫他「跟著」卻連半聲也不響的鼓手水蛙,竟也在旋律感染下,很自然的打起鼓來,勞馬回頭對鼓手笑了笑。
台下又另一位員警搖著沙鈴走上前,他正是那天阿嘉與勞馬打架時前來勸架的老員警,他應著吉他聲,用母語高聲唱道:「呦~邁囉索~」臺上的勞馬也默契十足的應和了起來,水蛙明明是和他們第一次合作,卻在他們歌聲與吉他樂音帶動下,自然的打出與樂聲水乳交融的韻律。
阿嘉先是微微張口,接著表情一沉,身為音樂人,他一聽就發現,方才他那一陣暴雨般的彈奏雖然吸引了全場注意力,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勞馬他 們的即興演出,卻是自然的感染了每個人,原來那瘋員警說得沒錯,「彈吉他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想到這裡,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輸了」——雖然沒人會拿他與勞 馬相比較,但是他自己心知肚明——一扭頭,他離開了會場。
*較早在台北當迅雷小組,你也知影彼款隊員,只有半條命爾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