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舞集」參考文章一:江湖又十年/林懷民
林懷民 /江湖又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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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門八里大排練場失火五個月後,我總算找出時間,把自己按坐在書桌前。
孟瑜寫的雲門故事《飆舞》一九九八年出版後,大量發行。屆臨雲門三十五週年,天下文化打算改版重印。我答應寫篇文章,交代過去十年。
安頓桌前,腦子一片空白。雲門像高鐵,速度太快,到過一些地方,沿途風景卻不復記憶。
我想引鄭愁予的詩來交差,可惜字數太少。
你問我航海的事兒
我仰天笑了 ──鄭愁予〈船長的獨步〉
九八年?九八年,我們在慕尼黑,用巴哈的大提琴獨奏曲試編新舞。那時,舞者已跟熊衛老師學了兩、三年的太極導引。從小苦練,旋轉飛躍的舞者被要求技術歸零,閉上眼睛學吐納,曲膝半蹲耗馬步,十分不甘心。我決定用導引的原則編一個舞,當胡蘿蔔,誘導他們學下去。
有一天,行經鬧市,發現臨街二樓長列明鏡斜映路人。那天晚上,我決定那支新舞就叫「水月」。原本只是權宜的「陰謀」,沒想到變成必須不斷演下去的作品,目前檔期已經排到二○一一年的冬季奧運藝術節。
「水月」之後,徐紀老師也開始到雲門教拳術。邀請時,兩位老師都客氣婉拒:「我們不會教舞蹈。」我解釋,我們不要招數,而渴望能有傳統規範訓練出來的身體。兩位老師的課因此專注地強調基本功。老師們長時間講解,舞者垂手而立傾聽。過去十年,從「水月」到「行草三部曲」,我就在傳統的基礎上顛倒夢想。
九七年「家族合唱」之後,我的舞不再「說話」,舞者罕有「角色」,只是跳舞。我可以這樣做,主要的理由是舞者非常優秀:老師們的調教,內化為他們的能量。海外公演時,我最喜歡看舞者的謝幕,沒有動作設計,他們只是自己,內歛,沉穩,自信。我沒有想到台灣人可以這樣漂亮!
國外舞評常說,雲門找到了嶄新的語言。其實,我們只是透過塑造新的身體,找尋一種精神和氣質。
過去十年,雲門異常忙碌,往往一年中在海外推出五、六齣全本舞作,從挪威到澳洲到南美,我們去了很多不曾去過的國家,也不知不覺成為倫敦、紐約的常客。技術組往往一面忙著製作新舞的布景道具,一面清理要上貨櫃出國的舞碼用品。三、四個月後,到了異國,在劇場迎接那三噸重的舞台內容,裝台,調燈,排練,演出,拆台,上貨車,趕到下個城市,重新再來一次。
台灣沒有表演藝術的產業,向前跨出的每一步都要自己來,我們摸索自己的燈光語言,找出自己的方法製作道具,從挫敗中學習,用加班來面對層出不窮的工作。我們跟著行程轉,逐漸調出一套江湖人的生活,遠離家園,在台北時也關在八里的基地忙碌。新舞的創作,海外信件的往返,布景的製作,運送,我們永遠在面對deadline。二○○七年歐洲八週巡演歸來,大家都累到極點。二○○八新春,一把無名火燒掉八里大排練場。
那是黃金的十年。雲門不再只是那個經常出國,在城鎮廣場舉行戶外公演的舞團。一九九八,雲門舞蹈教室創立;翌年,雲門2團創團首演。
舞蹈教室用三年的時間編創教材,經過繁複的試教,推出「生活律動」課程,不教技術,誘導四歲以上的學員透過自發性的動作來認識自己的身體。九二一後,教室派出一組老師到災區教學,陪著孩子們渡過四年的時光。如今,教室發展到二十一個館,學員逾萬。這個「藍天計畫」仍然繼續進行,延伸到偏遠地區的學校。
二○○四年,徐紀老師加入教室的師資,研發出「少年武術」的課程,希望在社會熱鬧的肢體文化中,年輕人仍有機會從動作的演練,找到聚焦的靜定。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的是,孩子們喜歡這苦耗流汗的挑戰。他們覺得自己很酷。
雲門創立的宗旨是為了鄉親起舞。九○年代起,出國行程愈來愈密,無法找出空檔開赴鄉鎮演出。台灣舞蹈科系每年畢業生高達兩百人,卻沒有舞團收納,畢業公演往往成為他們舞蹈生命的高峰。一九九九年,我請羅曼菲出任藝術總監,創辦了雲門舞集2團。
雲門2最早的舞台之一是災區貨櫃屋外的空地。九年來,舞團用專業的演出和示例講解,把舞蹈帶到沒有劇場的社區和校園,在禮堂、社區中心和野台,與百萬以上的民眾見面。駐校活動發展出中正大學,高雄醫大、弘光科大、台中一中、義守大學、東華大學、台灣大學、高應科大、中央大學、交通大學的通識課程。
二○○七年,雲門2首度在高雄駐縣。不少校長和教官說,從不知道我們的學生可以這樣安靜專注地坐在那裡,又可以這樣大方地提問,活潑地上台跳舞。衛武營的戶外公演讓當地官員和記者驚嘆,高雄縣有這麼多人來看舞蹈,而又這麼有秩序。
透過專業的努力,在適當的機緣,雲門可以成為社會的鏡子,讓觀眾看到自己,肯定自己。
十年間,我們也被迫跟親如家人的伙伴告別。二○○六年,伍國柱和羅曼菲在三個月裡先後因癌症辭世。二○○八,年輕的服裝設計師曾天佑在趕完「風.影」服裝重製後,急症往生。
孟瑜寫完《飆舞》,二○○三年再寫《少年懷民》。今年,天下文化請她續寫《飆舞》之後的雲門十年,才開始搜集資料,便發現癌細胞上身,病房臥床時時惦記她要寫的那本書。
二○○八,八里失火,油價上升,通貨膨脹。我忽然憶起一九七五,雲門兩歲,百事待舉,遭逢第一次世界石油危機,所有的事難上加難。我坐車由新生南路高架橋往下衝,松江路上空血紅滾圓的夕陽迎面撲來。盯著那熾烈的夕陽,我心裡有一種決絕的鬥志。
二○○八年,三十五歲的雲門重新出發,為了生者的期待,為了逝者曾有過的夢,為了不肯死的夢想和願景。
在簡體字裡,「願」字寫作「愿」: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