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刪的另一文.........
辛亥革命100年特刊卷首語《天朝垮台前,利益集團已經丟盡了它的臉》,據說是今天湖南長沙最大報《瀟湘晨報》的一個標題。
「假使當時中國的統治者不是異族的愛新覺羅王朝,而是同族的什麼王朝,那麼,在社會轉型當中就少了一項種族間的猜忌與傾軋,也許比較容易實施像日本那樣的立憲步驟。」著名學者王亞南在《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一書中曾這樣評價過清王朝愛新覺羅「部族」這個特殊的利益集團。
滿馭漢,中央馭地方,是清王朝「部族政治」的基礎。這兩個基礎的崩壞,構成了王朝的衰竭。而尤其是後者的改變,清晰地決定了1911年辛亥革命的形態:王朝不是被革命派中央軍、民眾義軍或者外族軍隊推翻,而是在各省宣布獨立的革命形態中退出歷史舞台。蓄積於民間的「一省之力」的壯大、成熟和獨立,在王朝部族集團自身衰敗的同時,從另一個方向揭示了帝國政治走向革命立憲的獨特的中國道路。
文/本報記者曾鳴
皇帝的獨裁路徑
在美國夢之前,大抵無數人有過「中國夢」。中國美夢,就是做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這個國家,皇帝最大,乃至大過一切夢想,可以制約一切夢想。
這就是我們常說的中國傳統政治,皇帝獨裁。不過,如果你想做一個獨裁者的美夢,我建議你把夢境放在明清兩朝;在漢、唐、宋諸代,你並不是那麼為所欲為的,那時還有一個宰相,相權與皇權,是制衡政治的二元。
你說宰相不過就是你的小弟?不不不。就拿唐代來說,宰相可能是你的「一群」小弟——唐代的相權,分賦於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三省合體,才相當一個宰相。宰相不是一個人,這叫委員制。在漢代,宰相是領袖制,那時候,相權才由一個人掌握。
如果你在唐代當皇帝,你的命令,並不就是國家的命令。唐代政府的最高命令叫「敕」,但這個命令不是由你下的,而是由中書省發令,就是所謂「定旨出命」。那你有什麼權力呢?中書省的命令送到你那兒,你畫一個「敕」字,表示同意。就是說你有同意權。
但最終拿主意的並不是你。你畫完「敕」,命令還要送去門下省,門下省如果有意見,就大過你的意見,原詔書就要在被批注後送到中書省重寫,這個叫「涂 歸」。而你畫的「敕」就等於白畫了。
最後還有一個尚書省,等到門下通過了敕詔,就送到他那裡去執行,它下面有吏戶禮兵刑工六個部門,專門執行各種命令。這就叫三省六部制。但如前面所說,這個命令,並不就是你的命令。因為你畫的「敕」字之下,得加蓋一個「中書門下之印」,要是沒有,就說明是你直接發的命令,這在當時是認為違法的,不被下面各級機關承認。
如果你橫一點,一定要自己下命令,那又怎麼呢?武則天干過這事,結果遭到一個臣下恥笑說,「不經鳳閣鸞台,何為敕」。當時武則天把中書省改稱鳳閣, 門下省則改稱鸞台。這個意思就是,不經過中書門下,怎麼好意思叫「敕」呢?
後來的唐中宗,也自顧自地下敕封官,但他到底不好意思,於是裝「敕」的封袋,就不敢用平常的,改為斜封;寫的那個「敕」字,也不敢用朱筆,改用墨筆。表示這是皇帝的命令,沒經過中書門下,下級機關請打個馬虎眼通融一下。通融是通融了,那個被封的官,從此被人看不起,得到一個「斜封官」的外號。而皇帝干的這個稀奇事,可稱為「斜封墨敕門」。
到了宋朝,宰相的地位就差一點了,最明顯的是,他見你的時候得站著。在這以前,群臣朝見,宰相是有座位的,還有茶喝。這個叫「三公坐而論道」。到了宋代,宰相上朝,就站著不坐了。
宋朝還有一個變化就是,門下和尚書辦公地點搬到皇宮外邊去了,中書省單獨成為宰相。
同時,宰相的權力也小了,軍事、財政、用人三種權力都被別的部門分割拿去。他主要剩下的事情就是給你寫命令,但跟唐朝不一樣,他寫的只算草案,決定權和同意權都在你。不過,你的命令最終還是要中書省點頭同意。話說南宋寧宗那時,國家快要完蛋了,一個命令轉幾次手才能被同意,就顯得緩不濟急。於是皇帝就寫小紙條,當時叫御札,覺得效率高一點,結果朝臣憤慨,說事不出中書,是為亂政……
舉這幾個例子,你就知道,中國的傳統政治,並不全由皇帝一個人說了算,它有它的制度和法律。只不過,唐代以後,相權與君權此消彼長,皇帝的專制,慢慢形成了。而到了明代,由於宰相胡惟庸謀反,朱元璋就撤掉了宰相的職位,並且交代以後的皇帝們也不准再設。到這會,事情都由皇帝拿主意,他差不多可稱獨裁了。
「部族政治」——清朝統治的基礎
1903年,《國民日日報》有一篇文章,稱「故至秦而民權盡亡,及宋而臣權盡亡,至明末而漢人之權盡亡。凌夷至今,遂成一君權專制達於完全極點之時代。」這個意思是,在秦代,民權完蛋了;在宋代,相權完蛋了;在明代,人權完蛋;到了清代;一切權利都完蛋了,無論什麼都是皇帝說了算,專制到極點。
為什麼一切權利都會完蛋呢?清代一個大背景是:統治者是少數民族,連百萬都不到,他卻要統治幾億的漢人,怎麼辦?這就產生了「滿-漢」二元體制,字面上,是滿族與漢族共同管理;但背後,就是錢穆說的「部族政治」——「政權之後面,有蒙古滿洲全體部族在擁護此政權……他們想拿一個部族來控制政府,掌握政權。」
牌面上看,清朝沿襲明制,中央設六部,依官階大小分別是吏戶禮兵刑工,每部門有兩個尚書和四個侍郎;六部上面三世內閣,由四名大學士和兩名協辦大學士組成;地方上,有18個行省,總督和巡撫是最高長官,下面分別是布政使和按察使、道、府、縣(州)。
這種制度的有趣在哪裡呢?首先,不管是內閣還是後來的軍機處,都沒有給地方上下命令的權力,所有的命令,都由皇帝來下。其次,六部裡頭的尚書侍郎雖然是名義上的上下級,但他們要是意見不合,卻都有向皇帝上奏的權力,這麼一來六部雖然是中央機構,可它非但指揮不了下級,連自身都指揮不了,誰來指揮?皇帝。地方上也一樣,總督比巡撫高半級,但都能給皇帝打報告,所以倆人掐起架來也只能請皇帝來做裁判,如此這般,皇帝就真正成了全國的獨裁者了。
而清代君主獨裁的最大看點,還要數軍機處和密折制度。
軍機處產生自1729年,顧名思義,它本來是雍正皇帝就秘密軍務成立的一個小班子,後來因為效率高,就沿用下來。然後,起草諭旨、敕令和詔書這些本來屬於內閣的活,就轉移到了軍機處。軍機大臣作為皇帝的親信幕僚,每天至少與皇帝見面一次,就軍務、邊防、度支、稅收和外交等各個方面提建議。
「密折制度」,即「寄信上諭」。清代政府的最高命令稱上諭,又分明發上諭和寄信上諭兩種,其中明發上諭由內閣擬好,皇帝看過,再由內閣轉交六部,但這都是些不要緊的事情;要緊的事情,由皇帝從軍機處直接寄給受命令的人,其他人誰也不知。
錢穆認為,從漢到明,中國是一種士人政權,政府掌握在讀書人手裡,而讀書人既不是皇帝的私人勢力,也不是一個固定集團,因此這個政權是公開、開放的。而到了清代,作為皇帝私人秘書的軍機處加上密折,就構成了一種秘密政治。這種權力集中,也就成為了滿族作為「少數人」卻可以統治「大多數」的制度基礎。
從官員人數上看,除了道、府、縣這些地方長官都由漢人擔任、理藩院只有滿人和蒙古人擔任以外,其他所有官職,看上去是滿漢平分的,「滿-漢」二元達到了公平。實際上,權力的分配與軍機大臣和皇帝的親疏成正比,而皇帝一般都信任滿人勝過漢人,於是大量特殊和機密的使命都委派給滿族軍機大臣。
事實上,在太平天國以前,清代的軍政要職都由滿人擔任,漢人在清朝頭兩百年帶滿洲兵做大將軍的,只有一個岳鐘麒。而25歲的和珅卻能在兩年之內從御前侍衛升上軍機大臣,如果他不是滿人,這是不可想象的,怪不得清末革命者鄒容說,「漢人必由翰林出身,始堪一拜,而滿人則無論出身如何,均能資兼文武,位裁將相,其中蓋有深意存焉」。
及至最後時刻被迫立憲政改時,清朝還曾於1911年演出過一台「皇族內閣」的臨終丑戲,徹底暴露了其死也不想開放政權、視國家.權力為一姓私產的反動面目:13名內閣成員中,滿洲貴族9人,漢族官僚4人,而滿洲貴族中皇族又佔7人! 著名學者王亞南就此曾寫到:「假使當時中國的統.治者不是異族的愛新覺羅王朝,而是同族的什麼王朝,那麼,在社會轉型當中就少了一項種族間的猜忌與傾軋,也許比較容易實施像日本那樣的立憲步驟」。
中華帝國是一艘陳舊而又古怪的一流戰艦,在過去的一百五十年中,代代相繼的能干而警覺的官員設法使它漂浮著,並憑借其龐大與外觀而使四鄰畏懼,但當一位才不敷用的人掌舵領航時,它便失去了紀律與安全。它可能不會立即沉沒,它可能會像殘舸一樣漂流旬日,然後在海岸上粉身碎骨,但卻無法在其破舊的基礎上重建起來。——馬戛爾尼,1794
「部族政治」對清王朝的自我殺傷
所以,如果你夢想做清代的皇帝,你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精力。「朕即國家」的另一面是,萬事都由你做主,你得多忙呀。光奏折,每天你得批百來份;然後你還是最高法庭,案子你都得過一下;你還是宗教首腦,你要祭拜天地孔聖人封達賴喇嘛;你還要做學術工作,四庫全書編完了都得送你給看一下,殿試由 你主持,有時你還要去國子監講課……
所以,在清代,皇帝能不能干,就決定國運昌不昌盛。康熙、雍正、乾隆能干,就是康乾盛世;嘉慶、道光算是才智平庸;咸豐也一般,國家這時開始蒙恥;同治、光緒都是小孩,權柄由慈禧掌握,歷時近半個世紀。慈禧不是庸人,堪稱多謀善斷,但她不得不受制於時代與個人見識,等到慈禧完蛋,大清的陽壽也就被折騰 得沒剩下幾天了。
而整個清代王朝的衰竭,也許就是從乾隆65歲那年遇人不淑開始的。
話說1775那年,65歲的乾隆遇見了25歲的和珅。當時和珅只是一個御前侍衛,應役在大內抬轎。一次乾隆出行,走到一半發現少了儀仗,大怒,左右皆震懾,和珅卻應答如流,令乾隆異之。
和珅就此交上好運,之後一年,這個年輕人到了戶部侍郎,再過兩個月後升任軍.機大臣,接著一個月後榮升內務府大臣。到27歲時,和珅就有了在紫禁城裡騎馬的特權了,這種殊榮一般是給那些年邁走不動路的極品勳臣的。後來,和珅又執掌戶部和工部,40歲時迎娶乾隆最小的女兒。
隨著和珅扶搖直上的,是清代吏治的敗壞,他建立的庇護制網絡,滲透到各省官僚特別是軍事部門之中。而圍繞和珅的庇護網絡,親屬關系、同鄉關系,到師生關系、上下級官員關系等私人關系滲透進非私人的政治制度中,不僅破壞行政效率,也成為腐化的根源,這與和珅的貪腐,又互為表裡。
和珅的好運一直交到1799年乾隆駕崩為止,他的倒台見證著乾隆朝最後年月的體面喪盡。嘉慶抄查其家產,總值達8億兩。清代國庫在1777年達到鼎盛 時,年終結余亦不過8182萬兩。
乾隆末年,循吏、清官幾已滅跡,貪墨之徒充塞中外。當平庸成為主基調時,也就是官場上下利用權力埋頭撈錢的時候了。及至道光時期,鴉片走私以新的時代形式,再次極大地敗壞了晚清官僚政治。
其實,和珅式的「權力決定財富」方式,不過是「部族政治」在經濟上的表述。皇帝以「天下公主」的名義集中一切資源(土地、財富、知識、權威等等) 時,這些資源就都被「權力化」了,而這種「權力資源」的「代理人」,就理所當然是和珅這些「部族政治」的得益者咯。
如學者王亞南所言,真正使晚清官僚政治「把一切弱點暴露盡了,一切丑丟盡了」,以至於成為「中國官僚政治史上結局最悲慘」的,還是清代官僚政治的另一層結構——滿-漢二元體制。
「滿-漢」「中央-地方」兩個體系的破裂
「部族政治」的一個命門在於,由於滿人的任命不能進入道、府、縣等地方上的基礎政治,這就要求地方不能夠擁有力量,否則滿人王朝可能會遭到覆滅。而太平天國這場叛亂,恰好調整了「滿-漢」二元結構的力量對比。從此,漢人在官僚行政中得勢,亦令中央與地方的關系煥然一新。
曾國藩正是這種風雲際會的集中見證者。1852年,太平軍叛.亂初起時,他還只是吏部侍郎,正在湖南老家為母親守孝。由於太平軍席卷湖南,於是朝廷任命其為「團練大臣」,要求他在湖南組建一支團練。團練是八旗兵和綠營兵這兩種中央武裝以外的地方自衛體系。當時,抵抗太平軍的主力,仍是南京東郊的江南大營,和揚州城外的江北大營,團練充其量不過是輔助力量。
但曾國藩很清楚,綠營和團練,都不是太平軍的對手,如要有所建樹,必須超越皇帝的命令組建一支新軍。於是一支湘軍,便以類似「戚家軍」的軍制、以共同地方背景的基礎、灌輸以「維持名教」的使命感,建立起來。
事實上,湘軍的本身,就隱含著對清帝國.權.力的高度顛覆性。清代的軍隊,如旗兵和綠營,從來都直屬中央政府,曾國藩的湘軍,卻因為士兵都由將佐招募,也只對官佐效忠,而不知有中央。這實際上是成了地方上的一支「私家軍隊」。
湘軍的軍餉用度影響了清制。湘軍薪餉很高,普通兵士每月餉銀達4兩半銀,是一般家奴的十倍。面對這筆巨額軍餉,地方上就要有固定的財政支持,首先是賣 官鬻爵的收入,不久就有更大的來源——釐金。釐金1853年開征,是對存貨、運輸途中貨物或茶葉等產品按價征取的商業稅,金額穩定,數目很大。曾國藩的湘 軍先後征取過湖南、江西、湖北諸省的釐金。這麼一來,地方就慢慢擁有財政權。
1860年5月,江南大營的再次瓦解,成為清代歷史的拐點。這意味著南京以東的清朝正規軍被全滅,曾國藩和他13萬湘軍成為朝廷唯一的依賴。6月8日,曾被任命為代理兩江總督和欽差大臣,擁有指揮長江下游地區軍事的最高權限。
在形勢所迫下,「部族政權」終於網開一面,讓一個漢人集軍政大權於一身。這是清代歷史上開天辟地的事情。
這種「網開一面」,因為曾國藩的用人而繼續擴大。1861年,曾國藩舉薦李鴻章為江蘇巡撫,1862年,左宗棠被任命為浙江巡撫。這些都是漢人。事實 上,曾國藩的私人幕僚和將官班底成了輸送行政才干的溫床、管道,其中湧現出許多一流地方官員,他們在19世紀後來的年代控制中國的軍政大權。
1864年7月19日,南京陷,17日後湘軍解散。但在此前,曾國藩已按湘軍形式創建了淮軍,淮軍的繼續存在,使得曾國藩的權力傳遞給另一個漢人—— 李鴻章。日後,李鴻章身為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在1870-1895年間乃是中國實際上的「首相」。
曾左胡李等漢族名臣,終於守得清代中興。但如乾隆末期的極盛隱藏衰敗的因素一樣,中興也埋伏著終亡的陰影。滿族君主政體與漢族上層分子中的領袖 人物融為一體的這個保守聯盟,本身就是對「部族政治」的顛覆;王朝在苟延的同時,政治的權力也從滿人慢慢轉到漢人手上。
太平軍叛亂平定以後,中興名臣盡成封疆大吏,後來,淮軍漸變為練軍,練軍中著名的還有袁世凱的新建陸軍和張之洞的自強軍。地方上從財政到用人再到軍 隊,都有了自己的權力,以省為單位新體制框架慢慢形成了。而「私家軍隊」這種軍閥特征,尤其成為了「部族政治」的挑戰因素。
既然滿不馭漢,中央不馭地方,「部族政權」的戲,就漸漸有心無力。待到1911年武昌新軍擦槍走火,各省相繼宣布獨立,而袁世凱又不能完全受中央節制的時候,大清皇朝終於就垮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