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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遙遠的法蘭克福
日期:10/12/2009 來源:網絡 作者:廖亦武
法蘭克福太遙遠了。
雖然我的德文譯本正好在那兒的書展上推出,雖然柏林的世界文化之家(Haus der Kulturen der Welt)早就發來邀請,但是管理我的警察說廖亦武你去不了。我說我有護照,為什麼去不了?警察說你自己清楚。我說我不清楚。警察就嘿嘿笑了。
和許多專制國家的流亡者一樣,我做夢都想出國。1989年6月4日凌晨,我在長江中游的家裡,與加拿大漢學家戴邁河(Michael Day)一道,同步寫作並朗誦了針對北京天安門慘案的長詩《大屠殺》,我在詩中預言道:
中國人沒有家了!誰都知道中國人沒有家了!
家是一個溫柔的願望。讓我們死在願望裡!
讓我們死在自由、平等、博愛、和平這些縹緲的願望裡!
讓我們變成這樣一些願望,站在地平線,引誘更多活著的人去死!
這首最具有象徵性的漢語詩,被錄製成磁帶,在地下廣為傳播,劃開一道文學、勇氣與良知的分水嶺。當時,我的許多著名的文學同行,在全國性通緝追捕中,逃亡到海外,有的後來客死海外。劉賓雁、王若望、鄭義、北明、高爾泰、蘇曉康、孔捷生、一平、康正果、貝嶺、楊煉、北島……我可以列出極長的文學流亡者名單。在令人窒息的紅色恐怖中,我也制定了逃亡的計劃,劉曉波的妻子劉霞還千里迢迢跑來我家,為我提供具體的路線圖,以及台灣歌星侯德健的秘密聯繫方法。在一封後來被警方查獲的友人通信裡,我寫道:背起行囊,在船頭回望兩岸的鵝卵石,這個該死的祖國已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隨後我被捕入獄。判刑4年,受此案牽連而坐牢的地下詩人達20餘名。釀成六四之後最大的「反革命案件」。事隔多年,我回顧被抓的那一幕,仍渾身哆嗦。我手裡緊捏至南部邊陲的火車票,包裡藏著幾本詩集、幾本小說、散文和通信集,正激動萬分呢。可突然間,命運就被隆隆飛馳的火車攔腰輾斷。
在法庭上,我的詩歌、小說、散文、通信以及電影,統統作為「罪證」,一一展示。我兩次申辯說我不懂政治,竟兩次引發哄堂大笑。
另一種人生開幕了。
我被轉來轉去,進過4個監獄。親密接觸過成百上千個刑事犯,還目睹過20多個死刑犯被綁赴刑場。我曾經與殺人放火、販賣人口、強姦盜竊、越獄亡命、算命詐騙者交朋友,一遍又一遍聽他們的口述。出獄後,為了餬口,我也曾四處流浪賣藝,在黑吃黑的酒吧裡,吹破洞簫、唱破山歌,與社會最下層的老百姓一樣討生活。我逐漸忘掉我是個詩人,是個在監獄裡仍在堅持寫作的「政治犯」。我聽了太多太多「別人的故事」。並且這些故事還在不斷增加。於是我不知不覺地拿起筆,有時也拿起錄音機,記錄漫無邊際的底層故事。中國人的淚和笑;中國人在一次又一次被強暴之後,如何從忍辱偷生到麻木不仁;中國人的生存秘訣,無恥,無奈,無恥而頑強。《中國底層訪談錄》就這樣一點點累積成書。我在1999年最初版本的自序裡寫道:迄今為止,我還沒有從任何一個中國作家的筆下,讀到過比現實生活本身更震撼人心的東西。
於是記錄或見證成為我的必修課,然後才是文學。20多年來,孤獨中的我,寫了300多個和我同樣孤獨的底層人物,還有五卷本自傳體小說《活下去》,其中《證詞》一卷,被文學同行和政治犯們稱為「中國當代監獄的百科全書」。
但是自由的渴望日益強烈,特別對於一個坐過牢,並多年處在警方嚴密監控之下的人。德國電影《竊聽風暴》的盜版碟,我看過無數遍,每次都聯想,那個竊聽藝術傢俬生活的老牌特務,被鋼琴彈奏的《好人奏鳴曲》所打動,從而由「潛伏的敵人」轉化為「潛伏的讀者」。那麼,我的周圍,是否也會重複類似的警察被我的某部作品所打動的故事?
2000至2001年,我先後兩次向戶口所在地申請護照,原因是我和今天派詩人芒克一起,主演了日本龍影公司投資拍攝的藝術電影《飛呀飛》。該片參加了日本東京和德國柏林的電影節,作為男主角,我兩次被邀出席。可幾經波折,警方拒絕辦理護照。
2002年5月,我的《中國底層訪談錄》由台灣麥田出版社推出3卷本,我以售書宣傳為由,再次申請護照,仍舊被拒。
2002年6月,我獲得流亡詩人貝嶺先生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頒發的「傾向文學獎」,也因辦理不了護照,不能前往領獎。
2003年是法中文化年,我受法國蒙佩利耶市國際書展秘書長的親筆邀請,準備前往參加我的法譯新書的新聞發佈會,因護照申請被拒,不能成行。
2004年,我另闢蹊徑,托舊日朋友,私下與警方溝通,懇求「網開一面」,被斷然回絕;連我的前妻宋玉的護照申請也被拒絕,警方甚至說「除非你和廖亦武離婚」。
2005年,中國公安部出台新政策,公民辦理護照,不需要任何邀請。可與警方溝通的結果,我屬於「特殊情況」,不准辦護照。
2006年,我接到美國筆會的公函和筆會主席拉什迪的私人信件,邀請參加紐約的一個中美作家對話會,可警方還是拒辦護照。於是我聘請律師藤彪和王怡,與警方打官司。無結果。
2007年,第9次申請護照,第2次打官司,無結果。
2008年底,乘四川5?12大地震的混亂之機,遷移戶口,並申請護照,意外成功了。可1個月後,警方找我喝茶談話,提醒沒有他們的特許,我有護照也不能出國。
2009年6月,因寫作《地震瘋人院》一書,獲得澳洲齊氏基金會頒發的「推動中國進步獎」。我接到出席邀請,在澳大利亞住北京大使館辦理了簽證。原計劃轉道越南,不料卻在廣西友誼關被邊防武警攔截,扣押兩個小時,並開具了《阻止出境通知書》,理由是「接到上級文件」,我「出境後有可能對國家形象造成重大損害」。
2009年8月底,我接到法蘭克福國際書展的相關機構,柏林世界文化之家(Haus der Kulturen der Welt)的信函,邀請參加我的德譯作品集《坐台小姐和農民皇帝》(Fr?ulein Hallo und der Bauernkaiser:Chinas Gesellschaft von unten)的宣傳活動。我先後與警方談判3次,不獲批准。我的朋友,流亡詩人貝嶺將消息捅給德國《南德意志報》資深記者包克(Henrik Bork),後者以獨家新聞發出,在西方激起軒然大波,幾天內我接受了幾十家媒體的電話和現場專訪,也接到法蘭克福書展以及邀請方的多次致電,他們稱「與主賓國作家代表團負責人、中國新聞出版署、使館、領事館交涉過數次」,可我這邊的警方卻絕不鬆口。
自由!自由!多少人為你赴湯蹈火?可此時,在法蘭克福書展開幕前夕,在世界文化之家(Haus der Kulturen der Welt)為我安排的演講和音樂時段逼近之際,我卻在萬里之外,傻傻地坐在書桌邊。成都的天氣陰沉,一陣陣冷風襲來。我習慣性聳起肩頭,如一隻灰毛老鼠。
對對,我就是一隻中國老鼠,最擅長打洞了。當警察像貓一樣守在各個洞口,我就設法朝更深處鑽,由於恐懼,我恨不能用爪子和牙齒刨穿地球。1989年之前,當我還是先鋒詩人,揣著本《在路上》四處遊蕩的時候,我和眾多在法蘭克福露臉書展的官方作家一樣,消受不了在地下、在洞中的潮濕時光。而整個中國,卻佈滿了錯綜複雜的老鼠洞,只要沒日沒夜,竄去竄來,就會遭遇無窮無盡的鼠類。拉三輪的、坐牢的、乞討的、賣菜的,不是鼠類嗎?官員、商人、醉鬼、含冤而死的上訪者,不是鼠類嗎?我們這些作家、詩人、教授、學者,不是鼠類嗎?大家小心算計,大家勾心鬥角,大家討好當權者,因為當權者有錢有勢有牢籠,你聽話,就給你錢和勢,讓你代表中華民族,去法蘭克福集體亮相,去國際文壇交流和領獎;你不聽話,就給你牢籠,就如劉曉波、譚作人、力虹和師濤。
我的懲罰來得輕些,只命令在老鼠洞裡好好待著,別露出招風耳朵,別妄想跑到地面大搖大擺。猛然間,我感覺自己這輩子,似乎永遠出不了國門——這就是所謂的天意?是上帝通過警察的手,攔截我,不讓我像斷線風箏,滿世界飄蕩?他老人家在冥冥中告誡,你看你看,那麼多的流亡作家,哪個不比你優秀?可他們失去了母語環境,感應不到鼠類鼠心的熱度,就只有回憶寫作了。在冷如灰燼的回憶中,20年前和20年後,有啥區別?新血跡和舊血痕,有啥區別?植物人和動植物,有啥區別?
我說我就願意回憶寫作,或者不寫作,就自由自在玩。玩不下去了,就留在西方賣藝、掃大街、洗盤子。是共產黨硬要我待在這兒,硬要我每天寫,不知不覺就見證了現實和歷史,把根子紮在鼠洞裡,拔不出來。我難受,太難受了。
上帝說你讀舊報紙嗎?兩年還是3年前,好端端的太湖大堤崩潰,轉眼湧出十幾億隻老鼠,密密匝匝,像洶湧的波濤,覆蓋住人類的村鎮。那堤壩呀,全是篩子眼,全被掏空了,據說人鼠大戰持續了半個多月,鼠類才暫且撤退。而當今中國,就是一超級鼠洞,倘若崩潰,就將一波接一波,影響全球。到那時,你願意漂洋過海呢,還是原地不動?
我說那時我已經死掉,只好原地不動了。
那麼別了,遙遠的法蘭克福。
2009年10月10日 星期六 中國成都遠郊
註:劉曉波,詩人,文學博士,2008年因起草《零八憲章》而入獄,目前在押;譚作人,環境保護工作者,2009年因獨立調查四川大地震而入獄,目前在押;力虹,詩人,因在網絡上發表文章,被判刑8年,目前在獄中服刑;師濤,詩人,因在網絡上發表文章,被雅虎公司出賣,判刑10年,目前在獄中服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