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無情的打在她身上，冷！

不知從何處呼嘯而來的寒風夾著綿綿雨絲從身側打著旋一溜而過。緊裹在身上的外套已經溼透了，筱芬茫茫然在街上奔跑著，像要找什麼卻又不知往何處去尋，無神的雙眼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搜索。

突然一輛福特從圍堵的車陣中衝殺出來，閃著兩盞炫目的大燈向她逼近。

「小心！」人們驚呼道。

筱芬艱難的挪動僵直的雙腿，跌跌撞撞往後退。

迎面而來的車子速度並沒有減緩，她慌亂的向路邊閃避。

「要撞上了，要撞上了！」惶急尖銳的聲音在她耳畔紛雜著。

好吵！筱芬下意識閉上雙眼想躲開這一切。

閉嘴！通通閉嘴！就不能讓她安靜一下嗎？

「小姐，小姐！」

親切的招呼聲把她的思緒從無邊無際的虛空中招了回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騎樓下，路上人車有序，一切如同往昔。剛剛的一切難道只是幻覺？

「小姐，妳的臉色不太好，要不要進來休息一會兒？」

筱芬回過頭，身後是一間十坪不到的小店，滿頭白髮的老闆正笑吟吟的望著她。

雨勢已經減緩，但天氣依舊寒冷。店老闆伸動長杓攪動面前一口大鍋，氤氳的熱氣裊裊向上，緩緩繞出一個又一個溫暖的白色漩渦，彷彿正向在寒風中瑟縮發抖的她招手。

「小姐，妳全身都濕透了吧！要不要進來喝口湯再走？」

實在太冷了，此時就算只有一杯熱開水能取暖都好，更何況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熱湯，筱芬正想走進店裡卻發現她的錢包在剛剛一片混亂中不知掉到哪裡去了，這一下該怎麼辦才好？

大概是看到她猶豫不決的樣子，老闆笑嘻嘻的開口說道：「沒帶錢也不要緊，我請妳好了。」

「不好意思。」

「沒關係，一碗湯值不了多少，妳要是繼續站在外面吹風一定會感冒，生了病才麻煩！來，坐這裡吧。」老闆用抹布把桌子擦了擦，熱絡的招呼筱芬進來，一轉身就從鍋裡舀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擱到她桌上。

「別著急，時間還早，慢慢喝。」

什麼時間？老闆大概誤會自己正在等公車吧！仔細看看這間店的地點其實不錯，外面就是站牌，想必生意一定很好，難怪不在乎少賣一碗。

筱芬的目光移向面前這碗湯，紅黃黑白的細絲在碗裡翻滾霎是熱鬧好看，她小心易易喝了一口，好舒服，一股暖流緩緩滲入身體裡，口中迴盪著絲絲甜味。

「好喝嗎？」

「好喝。老闆，你是用什麼熬湯？好甜喔。」

「這是秘方，怎麼可以告訴妳。」

「稍微透露一點嘛，我想回家自己做做看。」

「妳自己做菜。」

「對啊！」

「很難得喔！現在很多年輕人都不下廚，餓了就到外面買。」

「自己做比較省啦。」

「節儉是好事，不過也要注意健康，這麼大的雨妳為什麼淋著雨在外面走不撐把傘呢？」

「我的傘．．．借人了。」

「借了也要拿回來，下這麼大的雨耶！」

筱芬無言。

她其實想問，是不是任何東西借出去都可以討得回來？倘若如此，那麼感情呢？這麼重要的東西一旦付出又該如何索回？

一年前也是這樣的天氣，她依舊是最後一個離開公司的，出了電梯卻見到他在門口徘徊。

柯晉翔，大學畢業後就出國深造，回來帶著ＭＢＡ的光環進入公司，第一個月就站上業務銷售冠軍；英挺的外形出色的學歷外加卓越的工作表現，使他成為所有未婚女子最想擄獲的對象。

這位被眾人公認的白馬王子今天怎麼一個人留到那麼晚，又為什麼在門口徘徊不去？

「太好了！我正在擔心你是不是已經走了。」炫目的笑容彷彿是冬天的太陽，一瞬間掃走了戶外暗沉的天色，筱芬沒來由緊張了起來。

「妳也是搭捷運吧，我們一起走好嗎？」

他在跟我說話嗎？筱芬四下看了看，再次確定此時此刻只剩下他們兩人而已。

大概發現自己的魯莽，晉翔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道：「對不起，我今天沒帶傘，其他的人也都走了，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麻煩妳送我到車站？」

原來如此。筱芬鬆了一口氣，但又有點失落。

「好啊！反正順路。」她故作灑脫的說道。

一路上筱芬小心易易的刻意保持兩人間的距離。還是有點介意啊！如果被認識的人看到怎麼辦？如果因此傳出什麼流言誹語該怎麼辦？他們會相信這只是公司同事間單純善意的舉動嗎？

「妳是會計部的吧！經常看到妳不過都沒有機會說話。妳在公司做多久了？」

沒想到他也注意過她，筱芬有些高興。

惑於筱芬的沉默，晉翔轉過頭來卻看見她幾乎有半個身子在傘外淋雨。「唉呀！妳怎麼走到傘外面去，快進來！」晉翔體貼的將手搭上她的肩膀，向自己拉近了些。「對不起，我沒注意到傘不夠我們兩個人撐害妳半邊身體都濕了。雨越下越大，我們走快一點吧！」

從沒這麼接近一個男人，筱芬覺得臉上發燒。此刻她的心就像一坨亂了線頭的線團，摸不清方向。幸好馬上就到捷運站，她如釋重負，暗暗鬆了口氣。

「謝謝，明天請妳吃飯。」

「不用客氣。」

「不行，因為我的關係才讓妳淋到雨，不表示一下我會覺得不好意思，或者妳已經約了別人？」

「沒有．．．．．」

「那就這樣說定了．．．糟糕，我的車來了！再見！」

一直到晉翔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筱芬才回過神，發現忘了要回自己的傘。算了，明天到公司再說吧！

只不過從此卻沒有機會，晉翔總是被包圍在人群中，就連已約好的飯局都因為開會的原故而作罷。他這麼忙，總不能為了一把雨傘耽誤他的時間吧！

從那一天開始，筱芬上班有了新的樂趣，她會四處尋找晉翔的身影，有意無意踟躕到他附近。只要能見到他，感受到他的氣息就覺得快樂。

當然，她異於平日的神情多多少少會被人發現，不過並沒有人留心其中的原因，她本來就是公司裡最不起眼的人物。

「小姐，要不要再添一碗？」

從回憶中被拉回，筱芬一瞬間有些茫然，定了定神才發現老闆正笑咪咪的等她回答。

「再喝點好了，填飽肚子再上路。」說著說著又舀了碗給她。

「不用不用，我差不多飽了。」

「再喝兩口，我剛剛多加了點湯料，這一碗比剛剛那碗還好喝，妳試試看。」

熬不過老闆的好意，她只好嘗了一口；果然，稍稍帶些酸味，是淋了黑醋還是加了蕃茄呢？

「多喝點湯會舒服些，有些事情別去想它，過去就算了。」

這麼簡單嗎？曾經她也認為自己可以很豁達，只要和晉翔維持一般同事的關係就好，但有些事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纏上身。

「我闖禍了！」

有一天筱芬意外見到晉翔不同以往，神情極度懊喪。

「發生什麼事？」

「我把報價單填錯，少了十萬。」

「怎麼會！」

「那天太忙了，一次要應付三個客戶，又趕著要開會，等到發現出問題已經來不及。明天就要結帳，要是被發現的話我一定會被開除的。」

從沒見過他這種表情，就像個無助的孩子，彷彿隨時會痛哭失聲。身為全公司眾所注目的對象，還有傳言說他將是最有希望升上業務經理的人，一旦犯錯不只是前途沒了，還將成為那些忌妒者的犧牲品。筱芬不忍見到晉翔從雲端跌落，她決定幫他。

「不要擔心，我幫你。」

「怎麼做？」晉翔問道。

「公司的帳冊都是我在登記，把幾筆帳挪一挪，可以暫時把這筆虧空補起來。」

「要是被發現妳不是會有麻煩嗎？」

「不要緊，下次你再跟客戶報價的時候把價錢稍微抬高一點，就可以把帳清乾淨了。」

「這樣好嗎？」

「這是唯一的辦法！」

晉翔很猶豫，筱芬不吝嗇給他時間多加考慮，畢竟這是違法的事，不過她也知道他最終會接受這個提議。

「那麼妳要什麼報酬？」

筱芬不要任何報酬，她只想幫他。

「虧本生意沒人做！妳要多少錢最好現在講清楚，我不想落下把柄在妳手裡。」

在他眼中自己是這麼勢利的人嗎？筱芬有點傷心也有點生氣。

「你放心，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要不然你也可以不這麼做，明天老老實實跟老闆說吧！」說完她轉身要走。

「不不不，求求妳幫我，我不想失去這份工作。」晉翔跪在地上懇求。

這就是曾讓她目炫神移一度意亂情迷的柯晉翔？筱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從來沒想過會看到他如此卑微可憐的樣子。

自那一天起，晉翔就老是躲著她，難免有些心虛吧！不過筱芬並不在意，事實上她就像剛從一場迷夢中醒過來似的，柯晉翔的身影已不再能吸引她的目光，她甚至替那些跟著他團團轉的女同事們感到悲哀。

「妳們都被騙了！」她很想告訴她們。「這個人並不像妳們心目中那麼完美，他也會犯錯，遇到困難不但無力解決還會像條狗一般跪在地上搖尾乞憐。」不過她一句話都不說，因為她答應過不告訴任何人。

終於，晉翔不負眾望升上了經理，成為公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高層人員。筱芬仍舊盡忠職守做她的會計，誰會想到她在晉翔的發達之路上也占了一席之地呢？或許這將成為他們兩人永遠的秘密吧！

然而，今天總經理卻把她叫去：「林小姐，請你解釋一下這幾筆帳的進出好嗎？」

桌上攤著公司的帳本，那正是她為了幫柯晉翔而動過手腳的帳目。

「柯經理昨天去查帳，發現這幾筆有問題，我想要聽聽妳的說法。」

柯經理！不就是晉翔嗎？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柯經理懷疑妳挪用公款。」總經理慢吞吞說道。

「我沒有！」筱芬氣急敗壞說道。

「那麼這筆錢到哪裡去了？」總經理的眼神很犀利。

「那是柯晉翔．．．柯經理把報價單填錯少收了十萬，拜託我幫忙我才．．．」

「林小姐，妳不要誣賴別人。柯經理是我一路提攜上來的，我相信像他這麼誠實的人，就算犯了錯也會老實跟我報告，絕對不會隱瞞，更不要說找妳偷改帳目。」

「總經理，我說的是真實。」

「倘若是事實，那麼他怎麼會笨到自己把虧空的帳目拿給我看？」

對於總經理的質疑，筱芬無言以對。

「林小姐，妳在公司做了很多年，一向沒有出錯，說實在話我不相信妳會做這種事，不過既然發現了我就要給公司同仁一個交待。這件事我不會公布，但是這十萬塊希望妳能趕快還給公司，要不然我會報警依法處理。」

筱芬回到座位上，欲哭無淚。怎麼辦！她要去哪裡找錢來還？更何況她根本就沒有拿，為什麼要還！都是晉翔，為什麼他要這麼做？對！去找他，把事情問清楚。

筱芬振作起精神，走向晉翔的辦公室。

「柯晉翔，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發生什麼事？」

「明明是你報錯價，為什麼說是我侵吞公款？」

「我沒有說妳侵吞公款，是總經理這麼認為。」

「那麼你又為什麼要把那幾筆帳拿給總經理看？」

「總經理要我去查帳，我能不去嗎？發現問題，我能不告訴他嗎？」晉翔義正言辭說道。

「可是明明是你拜託我才會．．．．．」

「妳可別亂講．我從來沒有拜託妳做過任何事。」

「柯晉翔，你過河拆橋，太過份了！」

此時他的秘書進來：「經理，資料已經準備好，大家都在會議室等你。」

「我馬上就來！」他轉向筱芬說道：「林小姐，我現在很忙，請你離開不要打擾我。」

眼睜睜看著晉翔離開，筱芬已沒有力氣再爭論。

「喂！你知道嗎？會計林小姐侵吞公款。」

「不會吧！」

「真的，剛剛總經理把她叫去就是為了這件事。」

「聽說是業務部柯經理發現的。」

「對啊！她還想嫁禍給別人，說是柯經理要她做的。」

「好不要臉，柯經理怎麼會做這種事。」

「就是說嘛！」

雖然總經理承諾不公布，但是各種傳言已在公司裡擴散開來。

怎麼會這樣？明明是晉翔的錯，為什麼大家都要指責她？

天上依舊下著雨，就跟一年前一樣。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她絕不會答應把傘借給他，那麼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淋著雨在街上狂奔，此刻她什麼都沒有了，街上吵吵嚷嚷彷彿都在說她的不是。好吵！你們說的都不對！我才是無辜的，你們都被騙了！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

「小姐，妳還好吧！車子來了，不快過去會趕不上喔。」

坐車？自己是來搭車的嗎？這裡是哪裡？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怎麼什麼都想不起來。

「小姐，湯喝完了妳也該走了。到車上好好休息吧！」

是啊！我需要休息。實在是太累了，現在只想去一個安靜的地方睡一覺。走吧！走吧！

看著筱芬搖搖晃晃搭上車，老闆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本子，翻開來上面寫著：「林筱芬　　女　　年齡：２８　　死亡原因：交通事故」他拿起筆默默把這行塗掉。

又送走一個。

伸動手中的長杓攪了攪鍋裡的迷魂湯，裡頭沉浮的全是七情六慾，先喝一口忘其憂再喝一口丟其愁，得要先拋去生前的苦恨煩惱才好去陰間報到，這是自有天地陰陽以來就立的規矩。

他從不探究那些人為何而來，那不是他管的事。他只負責把那些人帶來的慾念拋下鍋中，細心翻攪化成鮮美的湯料。

魂不是被湯所迷，全是被慾所惑；生前如此，死後亦然。

鍋中又升騰起縷縷熱氣，下一個也該來了吧！他靜靜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