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請問是張建強家嗎?這裡是吉安分局——張建強出車禍了,現在在慈濟醫院急診室,請家屬趕快過來......」
八十六年三月八日晚上的一通電話,對張家而言,不但是晴天霹靂;簡直就是天地變色:二老痛失次子;年輕的妻子變成寡婦;未滿周歲的兒子成了孤兒......。
因為建強的遺言和母親、兄弟的堅持,慈濟醫院新成立的骨骼銀行,有了第一例的捐贈者。
此後幾個月,在慈濟骨科手術中,不知凡幾的病人,移植了既「健」(建)且「強」的人骨。
二十三歲的張建強,一部份骨灰安奉在國軍公墓;一部份骨頭還「活」在許多人的身上,繼續走在美麗的人世間。
我覺得我的兒子「還在」
六年後。
周玉蘭來到慈濟醫院社服室,看見常住志工紀雪,激動地說:「我好興奮!好高興!我覺得我的兒子還在......建強他還在......是不是?」走過肝腸寸斷、錐心泣血的歲月,建強的母親勇敢地走進慈濟醫院當志工。一年多來,她在這裡成長,蛻變。
這一天,她抱著「興奮」的心情,來參加慈濟為器官捐贈者所舉辦的「感恩音樂會」。她對自己的心情感到好笑:「我是不是很『三八』啊?」捐贈者家屬哀傷又驕傲的告白;受贈者感恩再感恩的分享。儘管全場觀眾已淚流滿面,甚至有人泣不成聲;周玉蘭都靜靜的微笑、聆聽。「沒有人知道,是無常先到?還是明天先到?但是,我相信,死亡不是落幕;往生也可以重生......」直到司儀朗誦「永恆的慧命」詩篇時,周玉蘭終於忍不住,任淚水奔流。
一切,是那麼順遂美好。
民國五十七年,十四歲的阿美族少女周玉蘭,以一萬元的代價「嫁」給了江蘇籍的老兵張清。建立了當年社會典型的「老榮民」娶「原住民」的家庭。大她二十多歲的老公,是看著周玉蘭長大的。周玉蘭因為家貧,小學都沒畢業,但她聰明賢慧,勤儉持家。雖然先生有喝酒、賭博的習氣,但周玉蘭還是善盡家庭主婦的職責,把家照顧得很好。
張家育有三男一女。三個兒子克劭其裘,步父親後塵,一個個考上軍校,當了職業軍人。老大建國役畢從商;老二建強士校畢業後,在花蓮服役;老三建勇陸軍官校畢業,服務於國安局。
四個孩子中,建強最早婚,民國八十五年就結婚生子;這一年他將保送官校,又將升官受階;又買了新車......一切,是那麼順遂美好。
夜半驚魂的電話
「我們三個兄弟都是職業軍人,就是過年都很難聚在一起。那一天,我們三個竟同時休假在家,和媽媽在樓下聊天。」老大張建國回憶說。
那一天,八十六年三月七日。母子四人聊到深夜,欲罷不能。從建強六個月大的小貝比談起,談著談著,話題轉到「生」與「死」。「如果人死了,最好器官捐贈,可以救人。」建強說:「剩下的燒一燒,把骨灰灑到海裡,最不麻煩,最省事。不必送花圈、花籃;更不必燒紙錢。」兄弟們討論起器官捐贈,因為在軍中時,都有相關的推動,年輕人能接受新觀念,所以幾乎人人都擁有器官捐贈同意卡。
「第二天早上,我在房間裡聽到二哥在逗小孩:叫爸爸!叫爸爸!」老三建勇說:「我心裡想,才六個月的小孩怎麼會說話呢,真是......」,「叫爸爸——你不叫,以後爸爸就聽不到了——」建強的話,讓建勇心裡一驚,不祥的預感一直縈繞在心中。
夜裡,來自慈濟醫院的電話響起,兄弟倆先趕到醫院;周玉蘭帶著媳婦和孫子也隨後趕來;遠在梧棲當守衛的張清更是連夜趕回花蓮。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全家人都手足無措。
婆婆向媳婦跪下......
事情發生在八日晚上,建強從玉里北上,要到七星潭。經過吉安黃昏市場時,因閃避一輛轎車而撞上分隔島。建強駕駛的喜美新車買來還不到一個月,就撞得稀爛,連命也撞掉了。
其實建強俊秀的臉龐沒有很大的傷,但是內臟破裂,嚴重內出血,緊急送開刀房開刀。醫生說:「情況不樂觀,家屬要有心理準備。」
周玉蘭抓住兒子的手說:「我會照你的意思去做!」建強伸出舌頭,笑一笑,這是建強給媽媽最後的一個表情。
手術進行到凌晨四點,然後送到加護病房。建強血壓一直往下掉,生命跡象漸漸消逝。周玉蘭撐著進去看了出來,雙腿一軟,昏了過去。
「把他的器官捐贈出來......救人......」周玉蘭悠悠醒來,肝腸寸斷,還不忘前一天兒子說過的話。建強的妻子一聽,極力反對,歇斯底里哭喊著:「不可以!不可以!」老大建國說,弟弟說器官捐贈最好,才說過不到二十四小時,就發生這樣的事,我們能不照他的話做嗎?周玉蘭說:「媳婦和他娘家的母親都反對,怎麼辦呢?怎樣才能完成兒子的心願?」「媽媽求妳!」周玉蘭突然向媳婦跪下來:「無論如何,妳一定要同意,不要讓建強遺憾終生。求求妳!成全他吧。」
親家母和媳婦還是反對,甚至反目。她們大罵:「為什麼要器官捐贈?為了錢嗎?妳這個母親好狠心,妳會有報應的......」
捐贈骨骼銀行的第一人
為了器官捐贈,婆媳爭執不下。醫院志工顏惠美見狀,勸導做媳婦的說:「我們非常能了解妳的心情,妳和他是夫妻;可是他們是母子。妳們夫妻只有一兩年的情分;他們母子可有二十多年。做母親的不是狠心,而是真正的愛兒子的心。」
媳婦還是不為所動,器捐小組和志工也不敢勉強,只是告訴他們:要趕快做決定,再猶豫,器官就要衰竭壞死,不能捐了。周玉蘭冷不妨從後腰抱住媳婦,抓著她的手說:「求求妳!簽下妳的名字,只要三個字就好,三個字就好。」做妻子的終於簽下同意書。可惜建強的內臟因嚴重受傷,無法捐贈;但是二十三歲的年輕骨骼,正是骨科手術最急需的。
取出骨骼的手術由陳英和醫師主持,建強再度被送進去開刀房,取出四肢的骨骼,再以木棍填充、縫合,精湛的手術還原了建強的形體。這一年慈濟醫院的骨骼銀行成立,建強成了捐贈骨骼的第一人。
因為建強是軍人,還要等軍事檢察官來驗屍,所以還是送進冰櫃冷藏。在志工的助念下,哥哥和弟弟為他淨身、更衣、梳頭。弟弟悄悄的剪下建強一縷頭髮作為紀念,並且告訴他:「二哥,我們為你做了器官捐贈的決定,你一定會認同的,對不對?」
母親天天以淚洗面
建強的大體帶回家,部隊的長官弟兄紛紛來致哀,公祭那天,由十六位士兵護棺,慈濟的志工也來參加,場面備極哀榮。火化之後,骨灰安奉在南華的國軍公墓。「我們沒有將骨灰灑在海裡,是考量到他的孩子將來長大了,還可以找到爸爸。」周玉蘭說:「媳婦一直不能諒解我們,雖然我們把撫恤金和保險金都放棄,全部給孫子當教育基金,但是喪事辦完,媳婦就把孫子帶走了。」
周玉蘭曾對媳婦表示:妳還年輕,如果有合適的對象,我會把妳當女兒一樣嫁出去。只是媳婦和張家的緣份是如此的短暫,張家也很無奈。周玉蘭說:「孫子,疼在心裡就好。我虔誠的祝福他們。」
話雖如此,一下子失去了兒子,孫子又被媳婦帶走,周玉蘭天天以淚洗面。兒子和女兒都勸她去當志工,不要老呆在家裡。小兒子甚至把建強的照片都收起來,以免觸景傷情。周玉蘭說:每年青年節、清明節、軍人節,都可以進靈骨塔去看兒子。她會跟兒子說家裡最近發生的許多事情。當然每一次去,總是錐心泣血的回來。哀傷,似乎無邊無際,永無止盡。
民國八十九年軍人節,周玉蘭再度上山,她告訴兒子:我要停止悲傷,我要去慈濟當志工。
她開始閱讀慈濟月刊,心裡告訴兒子:媽媽讀給你聽。一篇一篇讀給他聽,漸漸的,周玉蘭的心門打開了;但是真正到慈濟當志工,還是在一年多以後。
替兒子當志工
民國九十一年,張家隔壁搬來一位慈濟委員陳春金,周玉蘭跟她表示想到慈濟醫院當志工。陳春金問清楚規定後,請周玉蘭帶照片去志工組報名並受訓。
「起先我被安排在二樓檢驗科,但是我受不了。」周玉蘭說:「一轉身就看到開刀房和加護病房,建強的影子好像就在眼前一般。」周玉蘭後來被派到門診,恰巧是骨科,更巧的竟然是陳英和醫師的診間。「兒子呀!我是替你來當志工的。」她在心裡呼喚著:「我在陳醫師這裡,你的骨頭就是他取出來的。」每個星期一到星期四,上午七點到下午五點,就是周玉蘭在骨科門診服務的時間。那麼長的時間,周玉蘭都不覺得累,因為她覺得,她的身邊有兒子默默的陪伴著她。
九十二年三月,周玉蘭的先生張清從梧棲回到花蓮。因過去人工關節置換不當,開了四次刀,吃盡苦頭。周玉蘭帶他去慈濟醫院看陳英和醫師,由陳醫師再給他動手術。「張清的手術用了許多骨骼銀行的人骨。」陳英和醫師說:「當然不可能用到他兒子的骨頭,因為在骨科手術上,骨頭需求量非常大,捐出來不到幾個月,就會用完了。」當年建強的骨頭捐出來,給不知名的病人使用;如今做父親的有需要,也有不知名的人捐出來給他用。無私的奉獻和大捨,形成無比的「愛」的循環和美麗的故事。
全家人永遠的懷念
「建強很乖,比女孩子還貼心。」周玉蘭談起兒子,眼裡閃著光:「小學五年級時,他大清早就到附近的高爾夫球場當桿弟,撿球賺錢。」父母不知情,以為他跑出去玩,還處罰他。寒暑假,建強和哥哥、弟弟到農家幫忙拔花生、摘玉米,賺錢貼補家用。國中畢業後,建強為減輕家庭負擔,選擇就讀士校;母親極力反對,認為他成績優秀,可以考上好的高中。但是建強告訴她:「讓我去吃苦,若吃不了苦,我再回來。」母親賭氣,三年都不去看他。畢業時,士官長官打電話給她,請她一定來參加,因為建強除了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外,一八九公分、八十公斤的他,是分列式中最受矚目的掌旗官。
「二哥的脾氣好,又細心。」弟弟建勇回憶說:「有一年他在步兵學校受訓,跟官校只隔一道牆。他打電話叫我到側門等他,只見他打著手電筒,騎著腳踏車,送一個生日蛋糕給我。」「我們兄弟各忙各的,很後悔他在世時,沒能多一點時間相處。」大哥建國遺憾的說。爸爸張清難掩傷心,卻還是自豪的表示:「他走得乾脆,而且器官捐贈救人,功德無量啊!」妹妹梅玲貼身的皮夾裡,帶著二哥的照片和自己的器官捐贈卡。她說:「二哥太帥了,我要永遠跟他在一起,向他學習。」
建國和建勇的好事將近,家裡重新裝潢,準備辦喜事。全家都有共識:為建強留一個房間,存放他的遺物,就當他還在家一樣。
建強走了,二十三歲,正如旭日般耀眼的生命,一下子殞落了。在他生命的終點,有一個「付出」的決定,所以在無盡的哀傷中,有微妙的、極大的欣慰;在綿綿的懷念中,有津津樂於分享的美談。真的,死亡不是落幕;往生也可以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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