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appledaily.com.tw/appledaily/article/forum/20160513/37211345/母娘義女的哀愁
母娘義女的哀愁
2016年05月13日 

靜香生來體弱，從小給母娘做契子。長年親近宮廟的她還發願，退休後要到廟裡當志工。
主委看中靜香性格細心沉穩，又幹了一輩子會計，指派她經手香油錢。靜香果然駕輕就熟，不知不覺做了10年，直到農曆年前，信徒和其他志工相繼反應，靜香有時重複收錢，有時明明沒收，卻開出收據，因為帳常常兜不攏，主委不得不改派她工作。
靜香心裡很不好受，既感到抱歉，又覺得懊惱沒面子，整個春節假期都沒去廟裡幫忙。元宵後，一位同在宮廟服侍母娘，和靜香情如姊妹的志工放心不下，堅持登門探望。

「門一開，我嚇了一跳。」陪同就醫的女士描述，一向重視儀容的靜香，為迎客草草畫了個妝，卻無力收拾堆滿雜物的房間，「過去不是這樣。靜香姊常說，雖然媽媽在她小學畢業那年離開台灣，帶著最小的妹妹回日本過生活。留在父親身邊的她，除了姊代母職照顧弟弟，家裡始終維持得像媽媽在家一樣，乾乾淨淨……」
「我已經變成無路用的人。」靜香嘆了口氣，訴說自去年初弟弟過世，感覺身體急速走下坡，「但我告訴自己，廟裡的代誌最要緊，用爬的也要爬去」。不過去幫忙半天，卻常累到不行，還有幾回搭公車回家，恍神下錯站，竟然迷路。
我豎起耳朵，並問道，「是不是最近搬家路不熟？」
「沒有啊，住40多年了。當初是爸爸買下，從一家三口，住到剩我一人。」靜香一臉惆悵，「醫生，我知道自己除了身體不好，腦子也快壞掉，會不會有一天，找不到回家的路？」

身體正常 認知退化
我安慰靜香，別自己嚇自己，將盡速安排神經科會診，詳細評估她的身體狀況和大腦認知功能，「有時只是身體出狀況，像是營養不良或甲狀腺功能低下，對症下藥，問題就會改善。」
可惜靜香身體檢查一切正常，獨獨認知功能退化，神經科醫師認為是輕度阿茲海默氏失智。不幸中的大幸是，健保專案申請藥物對她有效，服藥後頭腦清晰許多，心情也跟著好起來。除了謝醫師，靜香更感謝母娘庇蔭，讓她重拾健康繼續奉獻。然而，藥物只能延緩退化，在可預見的未來，年過70又獨居的靜香終需他人照顧。不知建置中的長照體系，能否趕上她的退化？

吳佳璇《人情絆》

http://www.appledaily.com.tw/appledaily/article/forum/20160506/37198215/喊停的化療
喊停的化療
2016年05月06日
即便多年不見，秀端一進診間，我就認出她是阿喜婆婆的女兒。
「醫生記性真好，」秀端勉強擠出笑容，「託您的福，媽媽在護理之家過得不錯，弟弟和我再也不用為了防她偷跑，24小時輪班看護。」
「失智母親既然安好，又為何苦著一張臉來看診？」我暗暗嘀咕，秀端彷彿有讀心術，兀自接腔：「這回是為了老公來找你。」
原來，秀端老公因便血求醫，查出大腸癌第三期。向來無病無災的他嚇傻了，一開始全憑醫師安排。豈知腫瘤順利切除後，大姑頻頻來訪，力主化療傷身打不得，需改以自然醫學調養，促進身體自我復原。
「先生聽了很心動？」
「豈止心動，簡直把大姑介紹的醫生奉若神明，根本不甩我和兒子的勸告與質疑，」秀端嘆了口氣，「那醫生超級親切，又能講，大醫院醫生完全沒得比。但兒子上衛福部網站查詢，卻沒有執業登記……」
「該不會是密醫？」我心一沉。
「講也沒用，大姑還拍胸脯保證，那個人有美國執照，」秀端又嘆了口氣，「我要他回診和醫師好好討論，他虛與委蛇；眼看下周就要開始化療，竟要我去將治療排程延後3個月。」
「為什麼是3個月？」
主治醫師交代，手術後3個月照一次電腦斷層。秀端老公不願接受化療，卻想藉著影像檢查，監測另類治療的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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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怕延誤病情
「我怕醫師不肯，拒絕治療的病人還敢要求檢查？實在說不出口。」秀端搖搖頭。
「先別這麼想，」我勸秀端務必逼先生再次面對主治醫師，且回診前最好能約法三章，無論是電腦斷層還是抽血驗腫瘤指數，一旦檢查發現異狀，就得立即恢復常規治療。
「真能和醫師這麼商量？」
「不然咧？癌症雖會致命，卻無法強制治療，」這回換我嘆氣，「只不過，繞了一大圈又回頭的病人，荷包失血還好，最慘的是延誤病情，失去根除癌症的契機。」
「對啊，」秀端突然語塞，「真沒辦法勸他準時開始化療？我怕癌細胞因此擴散，一發不可收拾……」
「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拍拍秀端肩膀，「說來容易，但要接受自己丈夫做下明知錯誤的決定，還是很難。」

《人情絆 吳佳璇》

http://www.appledaily.com.tw/appledaily/article/forum/20160429/37186353/假醫師假爸爸
假醫師 假爸爸
2016年04月29日
「我要取消重大傷病卡和殘障手冊，」平頭男子一入座，連個正眼也不瞧，直接對我下命令。
「讓我看看你的證件。」伸手接過卡片端詳，上頭分別寫著「疾病診斷：ICD-9-295」和「精障中度」。兩張效期「永久」的卡片，都已生效超過10年。
我問平頭男當初如何取得卡片，是否看過精神科，或住過院，男子不語。再問為何要取消身心障礙身分，他突然抬頭瞪我一眼：「我才沒有精神分裂，我沒病！」
陪同母親忍不住提醒：「話要好好講，不能沒禮貌。快告訴醫生你幾時住過院……」

「都嘛是你，我又沒病，住什麼院，辦什麼殘障手冊！」平頭男回嗆母親。
我示意母親暫時離席，讓兒子盡情表達訴求。只不過，平頭男繼續跳針，強調當初弄錯了，他沒病，不該領殘障手冊，害他找不到工作。
「你想找什麼工作？」我試著切換話題。
男子遲疑半晌才回話，「我高中沒畢業，正在準備學力測驗，考上才能找工作」。
「那很棒。等你通過考試、找到工作，我就出證明說你不符合『職業功能、社交功能退化』的條文，要廢除殘障手冊。」我露出鼓勵的笑容。
「你說真的？」平頭男再度抬頭看人，雖仍面無表情，眼神柔和許多。我問學力檢定幾時舉行，他回還有兩個月，「那就3個月回診一次，直到你找到工作為止。」

怕又被強制住院
平頭男離去約莫1小時，母親獨自回到診間，「藥照拿。剛才真不好意思，這孩子一直『盧』要廢掉殘障手冊，叫他回去找原來的醫生又不肯，怕被抓去住院……」
「不會吧，現在要強制病人住院很不容易的！」我忍不住打岔。長年照顧生病的兒子，母親有嚴重焦慮，在我門診追蹤超過1年，話匣子易開難收。
「我知道，20年前強制過一次，後遺症還在，孩子到現在都認為，爸爸是假的，被掉過包……」
我暗暗驚呼，這是典型的精神病症狀，表示病情從未緩解，只是隨著年紀漸長，衝動性下降，不再有外顯的暴力行為。也可能是母親不辭辛勞，天天在孩子的吃食偷滴抗精神病藥水的成果。
平頭男通過檢定依約回診，表示將來想從事電腦業。我建議善用身心障礙身分去上職訓班，他卻不置可否。
3個月後平頭男爽約了，定期回診的母親向我致歉，「孩子最近不太穩，一口咬定我安排了一個假醫生唬弄他……」

吳佳璇《人情絆》

http://www.appledaily.com.tw/appledaily/article/forum/20160422/37174970/四癌篩檢
四癌篩檢
2016年04月22日
鳳珠阿姨是熱力四射的社區媽媽，長年在土地公廟做志工。除了自家人，可能已經沒人記得，鳳珠最初是為了擺脫憂鬱才走進社區；當然更無人知曉，她為了遇事就失眠的困擾，仍不定期回診精神科。
某日，衛生所護士聯絡附近大醫院，開了一部健康篩檢巡迴車到廟前，鼓吹居民做「四癌篩檢」。廟方指派鳳珠全程協助，公衛護士直催不抽菸、也不嚼檳榔的她，「可以省掉口腔篩檢，只做3種」。鳳珠一反常態，不斷找藉口，就是不上巡迴車。護士不好強人所難，只留下她的聯絡電話。
「後來呢？」我問提早回診拿安眠藥的鳳珠。
「小姐打了好幾次電話，態度超親切，根本無法拒絕，我只好照著她安排，到醫院做檢查」。
「那就是子宮頸抹片、乳房攝影和糞便潛血檢查（大腸癌）囉！」
「沒錯！醫生，你也知道喔？」鳳珠瞪大眼睛。
「當然囉，國健署很拚，衛生所護士可都有『業績』壓力」，我趕緊言歸正傳，關心病人檢查結果。

只有一項正常
「嚇死我了，只查3項竟然兩項不正常！糞便有血，還有那個把我（乳房）夾到痛得半死的檢查報告說『過度緻密』，」眉頭已皺成一團的鳳珠問，「那是什麼意思？是不是長『歹物』？」
得知衛生所護士已替鳳珠安排後續檢查，我要她別自己嚇自己，「雖然很困難」。
「是啊，快崩潰了，我還跑去衛生所『盧』護士為什麼子宮頸抹片報告還沒出來。她很有愛心，放下手邊工作，趕緊幫我打電話……幸好，還有一項正常，」鳳珠嘆了口氣，「所以啊，從前你開一排安眠藥，我3個月都吃不完。過去兩星期天天睡前一粒，已經吃光光。」
「家人看你這樣，有甚麼反應？」
「唉，妳見過我先生，他沒罵我神經病又發就很偷笑。倒是學輔導的大女兒，還記得她念小學的時候，外公外婆一年內接連發現末期癌症過世，我因此憂鬱病發的往事，一直安慰我醫學進步很多，就算發現異常，只要早期診斷，都有辦法治好。」鳳珠露出甘苦參半的表情。
「妳女兒很棒，」遞上處方箋，我補充說明：「雖然情緒反應很大，不一定是憂鬱症復發，所以沒開抗鬱藥。希望下星期檢查做完結果出爐，心裡的烏雲能漸漸消散。萬一沒有，記得回來找我。」

《人情絆 吳佳璇》

http://www.appledaily.com.tw/appledaily/article/forum/20160415/37162898/長男的鬱悶
長男的鬱悶
2016年04月15日
一對中年男女走進診間。確認身分後，我請男士上座，並詢問是否同意妻子陪同。
男人默不作聲，女人卻搶了白，「醫生，伊攏袂老實講！」沉默半晌，男人轉頭看了妻子一眼，「無要緊，愛講予伊講」。
無論如何，還是掛號看病的丈夫先講。「心情鬱悶不好睡，」才破題，妻子又搶話，「每天飲酒講袂聽」……當我出言制止妻子插話，男人卻說「讓阮某先講」。
女人絮絮叨叨說起嫁入木匠之家22年甘苦。身為長男的丈夫承襲了公公的手藝，近年更一肩挑起家計，「不過，錢一直攏在婆婆手裡」。女人嘆了口氣，「7年前小姑離婚，帶著兩個小孩回來。因為家裡不夠住，我們爭取到外頭買間房子，婆婆不准。這不意外，令我不服的是，兩個姪子上小學後，小姑也不去找頭路。公公年紀大，幾乎沒在做，後來又生病過世，等於我靠老公養！」
下工後小喝一杯，原是男人唯一的紓壓管道，可4年前母親為保障失婚的妹妹，將一間出租舊公寓過戶給她，身為長子的他悶到爆，酒越喝越兇。

每晚喝到醉茫茫
「又沒多久，公公得到食道癌，拖磨一年過身，名下房子登記給婆婆，」男人突然開口，叫妻子不要浪費醫師時間，講那麼多家務事。我說沒關係，女人繼續說道，「後來，老大人越來越番，看過醫生說是癡呆。不過，家裡還是她最大，沒人有辦法。3個月前在浴室滑倒，大腿骨斷了。哪知開完刀沒幾天，吃東西又嗆到，搞成肺炎插管……」
「天啊，」我暗暗驚呼，「病人誰在顧？」女人回應，「當然是我，還有小姑，她顧白天，我輪晚上。但她顧的不情不願，還說這不是女兒的事。」
「你不就要做工也要跑醫院？」我試著同理病人。
「哪有！伊每晚喝到醉茫茫，」妻子的聲音越來越高，「我雖然能理解你煩惱沒錢醫老母，但這樣喝有用嗎？前幾天，醫院找家屬談話，說不能再住下去，要是自己顧不來，可以轉去安養中心住一陣子。我先生渾身酒氣去開會，竟當著醫師社工的面，幹譙小姑不出錢，小姑不甘示弱，回嗆老母要是過身，她還有權利分財產……」
女人嗚咽起來，「按呢甘有路用？」

《人情絆 吳佳璇》

http://www.appledaily.com.tw/appledaily/article/forum/20160408/37150826/海外華僑求醫焦慮
海外華僑 求醫焦慮
2016年04月08日
蓁蓁蛾眉淡掃，神色自若地走進診間，可在遞上健保卡和機票影本瞬間，眉宇掃過一抹凝重的神情。「怎麼了？」擔心節外生枝，我主動出擊，今天是病人回法國前最後一次門診。
「嗯，該怎麼說？我知道妳應該不會……我也不是故意佔便宜……」蓁蓁吞吞吐吐。看她躊躇的神色，我心情一沉，該不會過去兩個多月的憂鬱症治療破功了？
「醫生，妳誤會了。」敏感的蓁蓁嗅出我內心的急促不安，連忙解釋：「治療很成功。我和我媽常聊起妳，還有不可思議的台灣健保。我要是傻傻留在巴黎等轉診，可能已經跳塞納河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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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初診時，聽蓁蓁母親轉述女兒海外求醫經驗，我也無法想像，從一般科轉診精神科，竟要等候3個月。多虧母親當機立斷，要法國女婿火速送蓁蓁回台灣。經過6次門診，將近3個月的藥物治療，蓁蓁已能自己出門，也不再畏懼旁人眼光，或過度在意別人的看法。因此，當她問起，能不能回巴黎赴當初預約的專科醫師門診，我欣然同意，並囑她備妥機票影本，以領取預計出國超過3個月的90天份處方。

黃安新聞 風風火火
「是嘛？可是妳剛進來的時候，表情不太OK。」見我追根究柢，蓁蓁繼續說道，「前幾天，電視狂播黃安從大陸回台灣動心臟手術的新聞，網路也為他該不該用健保，戰得一塌糊塗，我看了很不平靜，以為又快發病，甚至想提早回診。媽媽知道了，不准我上網看電視，情況才穩下來。可是，剛剛在候診區，一不小心又看到黃安出院的新聞報導……」
「原來如此。」我寬慰蓁蓁，「雖然健保規定不盡合理，但我和絕大多數醫護人員更在意的是，醫病間能不能互信互重。那些開口閉口美國如何又如何，心裡看不起台灣醫療，卻要佔健保便宜的人，才叫人看不起。」蓁蓁點頭表示理解，「媽媽也安慰我，我們可是老老實實繳了20年保費的台灣人，連我長年在外都沒停保……」
我打開抽屜，取出預先繕打的英文病情摘要，要蓁蓁「交給我法國同行，歡迎她╱他電郵聯繫……不過，記得用英文寫，中文也可以」。

吳佳璇《人情絆》

http://www.appledaily.com.tw/appledaily/article/forum/20160401/37139461/「強制社區治療」在澳洲
「強制社區治療」在澳洲
2016年04月01日
3月28日上午，家住內湖的33歲王姓男子手持新買剁骨刀，獨自在當地國小牆外晃蕩。直到正午，鎖定一對母女，出手砍殺4歲女童，而全程目睹無力阻止的母親，蹲坐在地無法言語。
家人暱稱小燈泡的女孩，是台灣7年來第9位隨機殺人事件死者。她的不幸令人哀憤、恐懼，於是，廢死議題又成箭靶。可當無業的王男10年前涉吸毒案，還有2年多前和父母口角、扭打，送急診等消息逐一曝光，數小時後，媒體言論已變成選區立委誇言台北市精神病床不足，醫護人力不足，讓「需要繼續被照顧的沒被照顧，成為家裡也成為社區隱憂」；隔日，副市長甚至公開指責「家庭竟能通融30幾歲的啃老族」，要嫌犯父母出面道歉。
政治人物激情演出，令人傻眼。綜合媒體報導，嫌犯開過毒趴曾被列管，攻擊、騷擾過社區警衛及住戶，仿佛一再指涉王男是精神醫療漏網之魚。唯一被證實的就醫記錄，是2013年台北市聯醫松德院區一夜留院觀察。由於王男驗無毒品反應，也不符《精神衛生法》嚴重病人規定，建議住院又被拒絕，只能依法讓他離院，根本沒有床位不足、也非病情不穩被趕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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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比醫師清楚病情
然而，許多已確診精神疾病的患者家屬，聽聞王家父母被逆子拖磨、求助無門的遭遇，即便狀況不相同，卻感同身受，尤其2008年《精神衛生法》修訂後，墊高了強制就醫門檻。有位家屬問我，「究竟是照顧20年的母親，還是素昧平生的醫師比較清楚病人病情？以前看到發病徵兆，趕緊哄去住院，調調藥，幾天就穩下來。現在卻必須眼看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等完全『走鐘』，再五花大綁送進去」，老媽媽嘆口氣，「這樣有比較好嗎？我60多了，袂堪病人『盧』啊……」
為保障病人權益漸趨嚴謹的強制住院程序，為何成為就醫的高牆？其實是主管機關無力落實《精神衛生法》新增的配套措施「強制社區治療」。依我在澳洲參訪所見，當病人開始不穩，社區心理衛生中心的個案管理師，就會增加訪視頻率（最高一天兩次），常常只是盯緊服藥，過幾天便穩下來；有些人沒病識感不肯上醫院，卻願意每月接受長效抗精神病藥注射，只要病情控制得宜，一樣在社區安穩生活。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澳洲政府用10%的健康照護預算，建構綿密友善的社區心理衛生網，台灣的精神醫療卻只花健保預算3%不到。但我深信，以台灣心理衛生人員的勤敏，還有豐沛民間能量，只要目標確立，資源到位，立委惦記需要繼續被照顧的，將不再佔住病床，連讓副市長咬牙切齒的啃老族，都會一個個拉進社區的守護網。

《人情絆 吳佳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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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當媽寶想當兵
2016年03月25日
初診病人是個穿著素色棉T的大男孩，入座後恭謹地遞上一個牛皮紙袋：「醫生好，我媽媽是您的病人顧曼珍，剛做完大腸癌治療那位。袋子裡裝的是您交代轉診要的病歷影本，一共兩份。OO醫院比較早，後來在XX醫院。」
「OO醫院不是在台中？」我打開紙袋，歪頭盯著病歷封面，上頭的病人姓名是沈世鈞。
「我高中畢業考上台中的大學，後來才轉回台北，」已經改名暐翰的男孩神情稍顯緊繃，「第二次發病，會算命的舅舅告訴媽媽，要改名才會好……」
打開封面寫著沈暐翰的第二本病歷，我邊瀏覽邊回想，曼珍曾抱怨，罹患憂鬱症的獨子自行停藥，搞到再次發病休學。多虧後來遇到一位有辦法勸孩子規律治療的醫生，病情才穩定下來。闔上病歷，我笑說：「舅舅還蠻準的。」暐翰先是抓頭，意會後，靦腆笑著。
大學畢業，暐翰考上研究所。順利修完學分，原已打算和醫生商量減藥，卻碰上媽媽罹癌。母子一起失眠的夜晚，暐翰想了想，還是休學陪母親抗癌，「雖然，我們關係不算太好，甚至怪她害我生病，但最近漸漸能體諒，單親的她也活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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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鬱症變成障礙
「辛苦你了。」我衷心感佩，因為抗癌路上，暐翰才是曼珍的心藥。每當她情緒起伏，抱怨要放棄治療，只要話題技巧地轉向暐翰，強調兒子「不能沒有妳」，總能順利度過難關。
然而，暐翰並不想當媽寶，向我表明：「論文寫完就要去當兵。」
我提醒暐翰，國防部可不一定要他，因為他的憂鬱症已「治療6個月以上，仍未痊癒」。
「我知道。可是，法條還說『有明顯社會功能障礙』……我能唸研究所、還能照顧癌症病人，哪有什麼社會功能障礙！」
心意已決的暐翰，終於在碩士畢業半年後等到入伍令。在此之前，我們討論過各種情境因應，最後一次回診，還開了一張3個月慢性處方箋，「請媽媽代領藥，會客時送去」。
報到當天，穿著素色棉T的暐翰，卻背著旅行袋來診所找我。
原來，集合後，長官檢查役男隨身物品，發現他有抗鬱藥，當場要他回家等重新體檢，「直到火車開走，我還傻傻地杵在那裡。」暐翰說。

《人情絆 吳佳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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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親母親 自身難保
2016年03月18日
大腸癌醫療團隊好說歹說，終於將曼珍勸進精神科診間。個案管理師預先告知，單親的病人總是自相矛盾，一會兒擔心自己死了，獨子無法獨活，一會兒又罵他自私不懂事，眼不見為淨最好，真叫人不知如何回應。
果然，初診時，曼珍談論孩子的時間，遠遠多過自己的病情。逼得我拋出，「既然兒子的憂鬱症已經穩定下來，能不能多談談自己？」
陪在一旁的個管師順勢補充，曼珍身心狀況不穩，化療打打停停，療程嚴重落後，怕效果打折扣。所以，「想請醫師幫助妳改善情緒，能吃能睡，才有足夠的體力面對治療。」
「對不起，讓大家擔心了……可是，我不敢吃精神科的藥，怕以後戒不掉。」曼珍轉頭回應個管師。
我有點兒傻眼。前一刻還埋怨兒子不懂事，抗憂鬱藥明明有效，卻不好好服用，下一秒又說藥不能吃……令人不禁懷疑，兒子的治療反覆，和母親脫不了干係。
不好當面打臉，除了強調藥該吃就吃，我也提醒曼珍，「別忘了自己是泥菩薩過江！既然孩子已經接受生病的事實，也願意配合治療，該試著放手……」
「話是沒錯。」曼珍連忙接腔，「可是我一直認為，是自己沒教好，還有他爸爸走太早，孩子才會既沒安全感、又沒抗壓性，因此得到憂鬱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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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虐特質習慣受苦
我突然明白，曼珍的性格裡有自虐特質，讓她必須長期受苦、自我犧牲，以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要她放手，還不如勸她為了兒子，務必忍受治療的痛苦，戰勝大腸癌。
抓穩方向，治療漸入佳境。直到最後一次化療前夕，曼珍突然問起，兒子能不能轉來我的門診。
「怎麼了？」我一臉慎重。
「孩子沒事，是他的主治醫師奉派出國兩年。」曼珍母子商量，既然要換手，與其和素昧平生的醫師重新來過，何不拜託我兩人一起收留？
曼珍強調，休學陪她抗癌的兒子真的已經脫胎換骨，是自己無法停止擔心，怕他復學後不能適應研究室生活，也怕他趕不及在修業年限提交碩士論文……
「恭敬不如從命。」我點點頭，並要曼珍告訴兒子，轉診前，記得申請病歷影本。

《人情絆 吳佳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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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道嬸的 恐慌症
2016年03月11日
惠綿有頭銀閃閃的密髮，悉心整燙後，宛如香港法官出庭戴的假髮。
現實生活裡，年近70的她是鄰里間的公道嬸，半年前還被推舉為社區管委會主委。
30多年公務員資歷，記過數十支小功、數不清嘉獎，惠綿一上任，就以最快速度摸熟有數百戶住家的集合住宅運作日常；儘管嫻熟議事規則，召開例行管委會前晚，一向淺眠的她必徹夜難眠。
半年後，惠綿竟收到住戶寄發存證信函，當晚血壓飆破兩百，渾身無力，她以為自己中風了，連忙搖醒兒子送醫急救。
「結果被說是恐慌發作，轉診精神科。」
「沒錯！」惠綿頭如搗蒜，「10多年前也是。太嚴重，不得不退休。當年遇到包工程的黑道民代，上級被打點過，交辦會讓人坐牢的工作，害我『袂呷袂睏』，一整個爆發！」

作賊喊捉賊
惠綿思緒跌入不堪的過往。正當她絮絮叨叨，恨不得淘空所有痛苦，我卻因候診病人以遞健保卡報到為由，頻頻推門而分神。為降低診間內外張力，我趕忙將話題導回引爆恐慌的存證信函。
「其實，我會被推出來，就是大家不能忍受前任主委圖利特定廠商，浪費全體住戶繳的管理費。原以為管委會換血，業務自然導向正軌，那知前主委作賊喊抓賊，唆使住戶四處造謠找麻煩，逼我公開前人留下的爛帳自清。對方搞小動作，私下託人說情，我不理，存證信函就來了，還說要連署解散管委會……」
我又聽得一頭霧水，二度扭轉話題，聚焦如何解除病人的身心症狀。
「兒子叫我放手，辭掉主委專心帶孫子，病情才不會加重，」話沒說完，見惠綿一臉不甘心，我便接腔「又夾著尾巴逃走的感覺很差」。
「對。但要戰下去，會不會像上次那樣搞到差點兒想不開？」
戰或逃，惠綿陷入兩難。
但為掃除上回發病倉皇退休留下的心理陰影，我決定陪病人堅持下去。
幸好前主委沒有黑道背景，連署也不了了之。加上副主委大力襄助，惠綿順利撐完剩下幾個月任期。
卸任隔天回診，我誇惠綿有大將之風，她卻自嘲上回發病白頭後，大家說她派頭十足，「這回就靠這氣勢，把對方唬住。」

《人情絆 吳佳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