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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梅與野樹
2010-01-11 中國時報 【朱敬一】
身為教育部「人文及社會科學人才培育計畫」重量級教師之一,朱敬一是第一位走進高中校園,用深入淺出的方式,引導剛從國中畢業的學子走入人文與社會科學世界的中研院院士,他自比為「播種者」,期待十幾年後可以驚喜看到這些坐在台下的學生在相關領域開花、結果。本文為他過去三年走遍北中南課堂,與高中學子面對面的心得坦言。──編者
在媒體文章批評台大醫學系學生上課情形之後,王健壯先生寫了一篇「盆景與野樹野草」的文章回應。基本上,他認為學生各有個性與特性,不必期待每個人都栽植成格律般方正規矩,也不應人人如盆栽一樣修整約束。我相當同意健壯的論點,也想對花草的野性與盆景的侷限做一番解說。
過去三年為北、中、南三地十四所高中各上過一個學期公民課程,沒有把握說教化了多少學子,但卻對不同地區高中生的習性有些了解。這可不是政治人物動輒「南北差距」的妄語論斷,而是三年下來「田野調查」的結論。
大致說來,南部的孩子比較純樸、規矩,而北部的孩子則比較開放、自信。這兩種個性沒有孰優孰劣之別,也許在不同的社會環境中各有利弊。北部某些高中生有時自信過了頭,好像什麼事情他/她都能輕鬆料理,沒事值得正眼相視。老師上課講個笑話,他們可以開懷大笑,拍桌頓足。昨日睡眠稍微不足,他們則大字形在椅子上睡開,只差沒有打鼾助眠。照健壯的說法,他們都像是野花野草,而且野的厲害。
相反的,若干南部的學生又太守規矩,拘謹到近乎保守。明明上課偶爾精神不濟,卻還是強迫自己正襟危坐,彷彿是被人懸樑刺股般不敢造次。老師講個笑話,分明是想笑出大聲,卻是遮住口鼻,似乎笑了就如何不敬、犯了什麼過錯。少數這樣的同學,長大了八成是盆景,少了點野性。
如果前述兩者是一狂一狷,則我比較欣賞的樣態,也許是「中行而與之」的折衷派吧。中部的高中生少有上課時大字熟睡的囂張,聽笑話時也沒有不敢一笑的拘謹,似乎是個理想的中庸。
學生的態度當然與家長的教育、老師的教法、甚至週邊社會的情境有關。日本的文化就比較保守,什麼事都要規規矩矩,不但工業品管細微嚴謹,連中國武術傳到日本,都有了分級分段的格律。最令人驚訝的是,連喝茶消遣都還以「茶道」區隔禮儀,我就甚為不習慣。日本的另一個極端也許是美國。老美課堂衣著不整的、翹腳聽課的比比皆是,似乎個人主義大於一切。你我再怎麼看不慣這野狀,也不能否認他們幾乎過了頭的個人主義,有助於其胡思亂想式的研發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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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上有一則故事:有一位諾貝爾獎得主有年跑去某大學教書,報到幾天之後,校長就請他幫忙:「我們學校有一位學生要補考物理學,請你當補考委員會的主席。」校長就把題目和學生的答案拿出來給他看。
題目是:假設有一個誤差無限小的氣壓計,請問要如何用該氣壓計量測A棟大樓的高度?結果學生的答案是:氣壓計是有誤差的,誤差無限小的氣壓計一定是稀世珍寶。校長綜理校務,他一定知道A棟大樓的高度。我就跟校長協議,如果告訴我這棟樓的高度,我就將這個稀世珍寶送給他;校長會被這稀世珍寶所誘惑,我就能得到正確答案了。結果老師給這位學生零分,但學生申訴,於是學校決定給他一次補考的機會。
這位補考官跟學生說:「我讓你補考,但是你要記住你的答案得符合物理學的原理,這是物理學的考試,不是『公共關係』課。」這學生在補考時間的前五分鐘內一直沒有提筆作答,補考官看不下去,告訴這位同學說不必勉強,……但學生說:「你別吵;我有一大堆答案,只是不知道要寫哪一個才好。」接著他就振筆疾書,寫下:要量這棟樓的高度,我會先用尺量氣壓計有多長,接下來順著樓梯上樓,爬樓梯的同時,用氣壓計一一量度,然後再用量度次數乘上氣壓計的長度,最後再加上零碼。用簡單的「度量衡」物理概念,我就可以算出這棟樓有多高。最後,補考官給了他七十分。
補考官心想:這傢伙在我二十五分鐘催他的時候,說他有一大堆答案,那是些什麼答案呢?於是補考官就把他叫過來問,學生說,他可以把氣壓計從樓上丟下去,丟的時候啟動碼錶開始計時,聽到碰的一聲落地時再按一下碼錶,然後再按照重力加速度的公式就可以算出這棟樓有多高。他可以在晴天以大樓影子與氣壓計影子的比,用等比三角形的公式算樓的高度。他可將氣壓計綁在繩端,將它在A棟樓內左右擺動,以計算擺錘長度的方式去計算樓高。補考官聽完之後就說:「但是你難道不知道我要你填的答案嗎?」學生回答說:「我當然知道,但是我就偏不要寫你們要我填的答案。」這位學生名叫Niels Bohr,後來也得了1975年諾貝爾獎,人稱量子力學之父。
我向北中南三地的高中生說上述網路的故事,再問他們這種學生在台灣「活不活得下來」,大家都搖頭苦笑。台灣高中生若有這種野樹野草,大概早就被老師K死了,遑論其他。我不會同意班上學生上課時吵擾不休、或是吃臭豆腐等異味極重的食物,以免影響他人。但是只要「野」到不干涉他人的範圍內,管與不管都是有社會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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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梭羅教授曾經問個問題:究竟是什麼樣的制度,讓美國在一九九○年代知識經濟發展得那麼快?為什麼日本在九○年前還如日中天,十年之後就不行了?為什麼他們在科技知識的研發、擴散、應用上比不過美國人?為什麼美國人在創新研究上那麼厲害?對此,梭羅也有一些解說。他認為,日本人是一個非常有「秩序」的社會,美國人是一個非常沒有「秩序」的社會。混亂的社會裡多元性比較強,混亂的社會裡也比較會有一些古怪的人產生古怪的想法,而科技創新就需要這種人;科技創新往往沒辦法在非常有「秩序」的社會裡產生。
社會若要培養研發創新的氣氛,就必須要從教育改革著手。許多人感慨台灣很多高中生、國中生已經變成解題機器。解題機器有什麼不好呢?其實,解題機器就是一種思考的「秩序」,高中聯考、大專聯考就是升學的「秩序」,所有統一的東西都是秩序。在統一的社會結構之下,你就不太有野性去亂想、亂鑽。但是我們往往要亂想、亂鑽,才有可能產生研發創新。當然,並不是說有野性的就一定會創新,那是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然而如果我們完全不容許例外,一切都在秩序體制範圍之內,就不可能有多少突破。字典上「研究」二字的定義是「對於未知事實的檢證與探索」。既然是「未知」,就一定是傳統秩序裡沒有的東西,所以研發創新就是在追求一個傳統秩序裡沒有的東西。一個習慣於被知識約束的人,他是不太會突破的。台灣教育體系是最有秩序的體系,對研發創新而言,它卻是最糟糕的體系。
清代大思想家龔自珍有一文「病梅館記」,描述時人將梅花修剪成自己鍾愛的奇形怪狀的病態。今日我們的教育,也如當年養梅人般,經常對學生「斫直、刪密、鋤正」。龔氏只能事後補救,以五年時間「埋於地,解其棕縛」,以復之全之。龔氏當年購病梅三百,以館養之,那是亡羊補牢。五代之後,我則期盼防患於未然,對高中生受制式公民教育之害預先解其棕縛。教高中三年不是為了復之全之,而是為播種;廿年後還有千萬病梅,需要受教學子們去矯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