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第九回

　　牧工們在「認家門」的場面上都會受到很重的酬賞，也許是金塊，也許是銀圓，都是事先由母親用紅緞巾紮好的，這是這些忠實的老伙伴們，每年最大的一筆額外收入。看他們上馬時舉起燈籠興高采烈地呼喊著：「梅家牧場萬福！」「老壽星萬福！」然後催趕貪食的馬兒離場，讓另一個分場的馬羣進入。

　　隆重的認家門儀式一舉行完了的時候，差不多就快接近午夜了，然後是對家畜家禽一連串的宴請，所謂宴請也不過都是象徵性的，只是應應俗令罷了。只有對牧狗的宴請是不能馬虎的，因為牠們是牧人最忠實的朋友，一隻狗在荒野上甚至比一位牧工所做的工作還多，宴請狗的菜餚幾乎全桌都是肉類，用大碗裝得滿滿的，吃了就添，直到狗兒不想再吃為止。請狗的菜必須有十二項以上，不管炒的蒸或煮的肉類必須都要半生不熟，才會合乎牧狗的胃口。

　　連分場一起我們一共有八十多條牧狗，每四條狗就要放置一張木桌，二十幾張木桌擺滿了整個院落，每張桌子都放著一盞燈籠。這些活潑好玩的狗兒，面對這種燈火煇煌的景象，都瞪著那一雙疑問的眼睛傻愕愕地東看西看，就是把牠們叫到桌邊去，牠們也只是圍繞餐桌快樂地搖擺著尾巴，羨慕地伸長了舌頭注視著桌上的菜碗，而不敢侵犯。最後還是由人分別把每樣菜都端到牠們的嘴邊，牠們才懂得這是准許牠們吃的。牠們根本不知道選擇，只是哪碗端到面前，就乖乖地吃哪碗，就像餵小孩似的每條狗都需要一個人照應，有時因為人少忙不過來，那些沒人照應的狗就眼巴巴在旁邊饞涎欲滴地看著。有的狗看看人又看看菜，然後用舌頭舔著自己的嘴。有的狗膽小，裝在碗裏的肉無論如何不敢吃，非要人倒在地上才肯痛快的大嚼大嚥。有時好幾隻狗搶一碗菜，誰都不肯離開。有的則到處跑著，這吃一口，那吃一口，吃的是流浪餐。有的因為碰到了燈籠，或打碎了燈籠，或打碎了碗，嚇得悄悄地溜走了，但都被人們找回重新端碗餵，到最後是席不成席，桌不成桌，乾脆人們把菜碗和燈籠，一齊都搬到地上來，讓牠們大膽地隨便進餐。牠們那些滑稽的動作，不時惹得全場轟然大笑，這是一場既然鬧又風趣的大宴會，所有的牧工都前來幫忙。

　　當奶奶在世的時候，每當這種場面都要替這些狗表表功；哪條狗曾救過掉在河裏的小羊；哪條狗曾領人發現過森林裏的蘑菇場；哪幾條狗曾和狼羣對過陣，哪幾條狗曾驅除過大熊……虧得老人家的記憶竟能那樣的清楚。

　　在這片人煙稀少的荒野裏，要離開這些狗兒的幫助，整個牧場就像斷掉了羽翼，因此牠們在牧業上是佔著極重要的地位。看著牠們頭上那累累的傷痕，真是使人感動得都能落淚，牠們為了保衞牧場，保衞畜羣，不惜犧牲與兇狠的野獸戰鬥。這些草原上的「武士」們，有時還保護婦女和兒童們進出森林或荒野。

佳句欣賞：
眼巴巴在旁邊饞涎欲滴地看著。

心得感想：
這篇的主角是牧狗，梅老描寫事物往往觀察入微，寫出來的東西更是像要躍出紙來，咱們來瞧瞧梅老是如何描寫狗兒的：

１．這些活潑好玩的狗兒，面對這種燈火煇煌的景象，都瞪著那一雙疑問的眼睛傻愕愕地東看西看。
２．牠們只是圍繞餐桌快樂地搖擺著尾巴，羨慕地伸長了舌頭注視著桌上的菜碗，而不敢侵犯。
３．就像餵小孩似的每條狗都需要一個人照應，有時因為人少忙不過來，那些沒人照應的狗就眼巴巴在旁
　　邊饞涎欲滴地看著。
４．有的狗看看人又看看菜，然後用舌頭舔著自己的嘴。
５．有的狗膽小，裝在碗裏的肉無論如何不敢吃，非要人倒在地上才肯痛快的大嚼大嚥。
６．有時好幾隻狗搶一碗菜，誰都不肯離開。
７．有的則到處跑著，這吃一口，那吃一口，吃的是流浪餐。
８．有的因為碰到了燈籠，或打碎了燈籠，或打碎了碗，嚇得悄悄地溜走了
９．牠們那些滑稽的動作，不時惹得全場轟然大笑

這些描寫筆法平實之極，不賣弄文采也不耍筆鋒，但令人看得像鑽入了書中親眼看到那一幕幕有熱鬧有趣的場景。
這種平實而生動的筆觸，正是寫小說最需要學習的地方。

修行第十回

　　尤其是那些跑信的的牧狗，牠們游過氾濫的江水，躲過可怕的狼羣，把分場上的重要消息準確的傳送回來。牠們脖頸上都帶著一種小銅鈴，在夏日無風的草原上，這種鈴聲距離很遠就能聽到。所有的消息都後牠們頸上所套的那條帶子暗示出來，紅色絲帶是報告分場附近發生荒火，同一色帶子要連續套上兩條就代表緊急求援。白色是報告山洪暴發，如果還要報告全場平安，就再加上一條黃帶子。黑色是報告分場附近發生山崩。綠色是報告有小馬降生。白色羊毛繩是報告分場附近有不法越境的俄國人，褐色羊毛繩是報告分場附近發現有本國人不明人物逗留。黑色馬鬃繩是報告分場附近出現馬賊，連續套兩條是有鎗戰，連續套三條是馬羣被劫走正在追縱中。在森林裏追縱馬賊有這些牧狗帶領是萬無一失的。幾乎每條牧狗在一生中都有數不盡的功勞。

　　宴請牧狗之後就是請馬，請馬只是請那些經常被家裡使用的馬。請馬是非常簡單的，因為馬是吃素的，只需煮上幾大鍋飯就行了，馬是非常愛吃米飯和紅蘿蔔的。全家毌論大小每人經常都備有兩匹馬，這些馬全是經過嚴格選擇和訓練的，每匹馬都清楚自己是屬於哪位主人，弟弟妹妹們只要一舉手，他們的馬兒就會乖乖地跑過去。我童年騎的那匹小馬會替我叼著帽子，叼著書包，每年暑假當我從哈爾濱歸來的時候，母親、弟弟、妹妹和嬸嬸都帶著這匹小馬到鷗浦去接我，當我從江輪一邁上碼頭時，第一個聽到的就是這匹小馬的歡嘯，而且牠還不住用前蹄刨打地面，若不是妹妹緊緊牽著扡的繮繩，牠一定會衝過人群跑上來，這該是一種多夠感人的情誼，一匹馬記憶力再壞也不會忘記牠的主人，動物的友情要比人的可靠多啦！

　　在午夜子時還要舉行迎接新年的第一餐飯，多半是吃餃子，牧工們那種毫飲狂歡的情景，是平時極少見的，那種爽朗的胸懷，就彷彿人生根本就沒有值得牽掛的事情。這時從院門走進來一些角上掛著燈籠的老黃牛，緊接著在背後就有牧工喊著：「梅家萬褔！請看吉牛報豐年啊！」這時全體牧工都向爺爺敬酒。報豐年的牛隊之後就是拜年的綿羊，在一個牧工尖銳的口哨指揮下，五隻肥胖的大綿羊一齊跪在餐桌前向爺爺拜年，這時全體牧工又舉酒祝賀，少不得爺爺又是一連串的重賞。

佳句欣賞：
燈光火光在屋裏屋外輝映著，在裊裊的檀香煙裏加雜著酒香和菜香，在猜拳的呼聲裏混合著不停的笑語。

心得感想：
此段梅老以牧場最重要的兩項因子來點綴牧場風光，牧狗的能幹和忠諴、馬兒的有情等來展現牧場中人畜之間的點滴，十分有味道的手法，值得學習。

修行第十一回

　　迎年宴完畢之後，除夕夜晚的節目才算告一段落。當人都快樂地去休息時，父親、叔叔、母親和嬸嬸卻擔負起整個牧場的守衞責任，雖然是新年也不能忘記這裏是法紀不生效的邊境地帶，隨時都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意外發生。雖然說新年期間不能用鎗，但每個炮台的土炮，火藥都裝得妥妥當當的，掛在牆上的鎗枝子彈都壓得滿滿的，一旦有事，摸到手裏就能使用。

　　元旦那天一大早就被爺爺的賀年聲把全牧場驚醒，緊接著全牧場就掀起一片快樂的歡祝聲。根據牧地的古老風習，為了迎接好運，需要趕著每年太陽第一次出來的時候到江上去飲馬。因此大家一起身就把馬羣都趕到江濱去，每個牧工都扛著雪亮的冰穿子（一種鑿冰的鐵矛），父親和叔叔還帶著香和酒，因為這天早上在日出的時候，要在江上祭祀賜水的河神，水對放牧生涯是非常重要的，沒有充足水源的地方就不能有大牧場存在。雖然大家都不帶鎗，其實這些尖利的穿冰鐵矛就是最好的武器，聽說上游有一家蒙古牧場，一天黃昏在江上飲馬時，遇到幾個企圖劫掠馬羣的俄國歹徒，他們只憑這些冰矛就把那幾個武裝毛子攆得無處躱無處藏的。

　　紅豔豔的旭日，從東方森林背後慢慢昇起，江上的冰雪染著一層燦爛的霞色，對岸俄境的森林還被一片白茫茫的晨霧籠罩著，在朝陽的斜暉下，馬兒正一羣羣分別擠在那些剛鑿好的冰洞周圍低頭飲水。

　　當祭祀河神的儀式一完成，就從對岸結滿霜花的森林中跑出一些手裏拿著翠綠柏樹枝的俄國孩子，都穿著破爛的皮衣服，這些是對岸那幾家窮困的俄國獵戶的孩子。他們都會用那生硬的中國話喊著「中國萬福」、「梅家牧場萬福」、「新年萬福」。母親每年都不忘為這些來拜年的俄國孩子準備一些禮物；吃的、喝的、玩的，分別包在一個個紅布包裏。他們為了等候這些禮物，天沒亮就來江濱森林裏，升起營火，一邊取暖一邊守候著，這些禮物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因為他們都非常的窮困。

　　春天，當剪羊毛的忙碌季節，這幾家俄國婦女都偷偷過江來到牧場做工，聽她們告訴母親：他們家裏的孩子在中國除夕這天晚上，整夜都從窗櫺裡守望著江南牧場上的燈火，為了等候明晨的禮物，其至興奮得連晚飯都難以下嚥。不只是這幾個俄國孩子羨慕中國新年，就是整個西伯利亞的居民都是一樣，在西伯利亞民間被渲染的中國新年，幾乎是豪華到接近神話的程度了，所有這大荒上的居民都渴望一開眼界。自古他們就管中國叫「南方的黄金之國」，可見他們對中國的富庶是怎樣的渴慕了。

佳句欣賞：
紅豔豔的旭日，從東方森林背後慢慢昇起，江上的冰雪染著一層燦爛的霞色，對岸俄境的森林還被一片白茫茫的晨霧籠罩著，在朝陽的斜暉下，馬兒正一羣羣分別擠在那些剛鑿好的冰洞周圍低頭飲水。

心得感想：
此段來研析梅老描寫的角度和取鏡。
拿上面佳句這小段來分析，可以這樣說……他的描寫是極富時間感的，且句與句之間的結構也很完美。
１．紅豔豔的旭日，從東方森林背後慢慢昇起。＜──鏡頭一，旭日由東方昇起。
２．江上的冰雪染著一層燦爛的霞色。＜──鏡頭二，陽光照到了被冰雪覆蓋的江上，白雪映上霞色。
３．對岸俄境的森林還被一片白茫茫的晨霧籠罩著。＜──鏡頭三，未被陽光照到的對岸，森林還是一片
　　白茫茫地……這裡的結構不但呈現時間停在此點上，且和上句成對比。
４．在朝陽的斜暉下，馬兒正一羣羣分別擠在那些剛鑿好的冰洞周圍低頭飲水。＜──境頭四，前三項是
　　氣氛和時間感，這一鏡則發揮了劃龍點晴的一點，賦予這幅畫生命。

透過這樣的方式來分析，可以發現梅老都是依這樣的要領來描寫的。

　　整個牧地在新年的假期裏，從初三開始，各牧場間就有著一連串的拜訪，每個場主都派人在這片鋪滿冰雪的大荒裏不斷地旅行。這是一年中各牧場互相接觸的唯一機會，同時也是必須的禮貌，在中國境內離我們最近的李家牧場也在七十里以外，而且還要穿過二十里積雪深厚的大森林。

　　兩個牧場上的牧工，每天都駕著雪橇來來去去的，在一起喝酒、聊天兒、比鎗、賽馬、賭牌、說故事……牧場上的婦女也互相邀請、送禮、玩骨子兒（豬膝骨節）、玩紙牌、鬥口令兒。

　　牧場上的人們無論玩什麼，就是不准敲鑼鼔和放鞭炮，因為場上的家畜是怕這些玩藝的，一旦把畜羣驚散，奔逃四野，麻煩可就大了！如果一定要玩鑼鼓和鞭炮，就只得遠遠拿到森林裏去敲給山裏的野獸聽。

　　提起鞭炮，我們又想起一個笑話。有一年在黑河市對岸的海蘭泡市，新到任一個警察首長，據說因為他是中國通，才特別將他調到中俄邊境上的地區來任職。到任的第二天就趕上中國熱鬧的除夕，在半夜突然聽到中國這邊鞭炮大作，他嚇壞了，立刻下令全市戒備；說是中國在邊界上發生了戰火。全海蘭炮市的居民聽到這個命令都笑起來了，原來他這「中國通」對甚麼都通，就是對這一樣事情不通，為中俄邊境上留下永不被遺忘的笑柄。

　　新年假期最後一個高潮是燈節，牧場上原有的冰燈還嫌不夠，另外還蒸製一些麵燈，把牧場裝飾得就像燈海一般，從牧場一直到江濱，從河邊一直到森林，巴克哈倫草原已成了一個繁星的世界，當然嬸嬸和妹妹更不會錯過這個表演才華的機會。

　　整個院落裏都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燈籠。這時我們那些外國的窮鄰居們，全家都越過邊境來看燈，母親以上等的酒席款待他們晚餐，玩到半夜才用雪橇把他們送回去，還送給每個俄國孩子一個小燈籠。那是中俄邦交還未破裂的時候，母親的國民外交可真是做得太成功了。當時在這些窮俄國獵戶當中，中國牧場上的梅夫人就是隨便說一句話，可能比他們俄國政府的命令還管用。

　　常聽爺爺講述下游農墾區的熱鬧情形。每當燈節那天晚上，都有成千上萬的俄國男女踏過江上的冰雪，進入中國城市來看燈，男男女女隨著中國的鑼鼓跳著他們的土風舞，用金沙在中國買醉，中國的獅子和龍燈把俄國的兒童嚇得大哭大叫。有的地方因為治安不好，邊境只開放給俄國兒童，有的地方需要集體申請入境，列隊遊覽，中國人總是充滿人情溫暖的。

　　在那些古老太平的歲月裏，黑龍江濱的俄國居民都是極度尊敬中國人的，究竟是誰把人類分割成一個集團又一個集團的？究竟是誰把地球表面分得清清楚楚不許往來的？這些罪過究竟都應屬於誰？

　　這流浪的一生呵！彷彿生命中濃顏豔彩都是塗染在那些陳舊的往事裏，逝去的歲月全是無數歡樂的縮寫，還是讓我們到回憶中去尋找那些屬於真正快樂的新年吧！仁慈的母親，聰慧的嬸嬸，天真的弟妹……。春節的假期裏，在這流浪的旅途上，讓我虔誠地為妳們祝福吧！

佳句欣賞：
把牧場裝飾得就像燈海一般，從牧場一直到江濱，從河邊一直到森林，巴克哈倫草原已成了一個繁星的世界。
彷彿生命中濃顏豔彩都是塗染在那些陳舊的往事裏，逝去的歲月全是無數歡樂的縮寫，還是讓我們到回憶中去尋找那些屬於真正快樂的新年吧！

心得感想：
這章的結尾，梅老在曲終人散時，以發人省思的問句來做結尾，最後再以懷念思鄉的感言來終結，韻味十足。

p.s. 本篇原文紀錄在《冒險者天堂》裡，帳號「圓夢精華」的精華區內。